王勤伯法國歐洲杯旅行筆記(1):我只冒犯所有人

王勤伯06-10 15:03 體壇+原創

“存在兩種體育記者現場手記。一種富有代入感,另一種拒絕代入,對抗代入。我不冒犯讀者,我只冒犯所有人。”


1

我從未有過一件正版的巴西球衣。不知道為什么。

2002年,我第一次采訪世界杯,幾乎從頭到尾跟隨最后奪冠的巴西隊。半決賽前,我在日本街邊買了3件不同樣式的假貨巴西球衣,如果沒記錯,有1994款,1998款和2002款。然后,這些假貨分別配上羅納爾多、里瓦爾多、羅馬里奧(應該是幾年以后)的真實簽名,送給了幾個真實的朋友,以表達我做人的虛情假意——我一向覺得,送給異性的東西,才能稱作禮物,男人和男人之間的饋贈,歸根到底,都是共享經濟(sharing  economy) 嗯,恩格斯資助馬克思寫《資本論》,他們是sharing economy的偉大先驅者。

2016歐洲杯開賽前,終于下定決心購買一件巴西隊的正版衣服,準確地說,不是球衣,而是運動夾克。我想穿著自己精神祖國的黃綠色走到歐洲的球迷中間,看看他們的反應。對,然后我會宣布,我是巴西人,我愛吃香蕉。

阿根廷競技俱樂部守門員教練胡安·卡洛斯·甘班德,在解放者杯本隊被巴西米內羅競技淘汰后,作出剝香蕉吃香蕉的手勢,被俱樂部立即開除,因為這是一個被定性為種族主義的動作。

香蕉被定義為種族主義標志,其實最難為的是巴西人。我還是更愛阿爾維斯把球迷砸他的香蕉吃掉的舉動。吃、消化和排泄,是對抗差異的最佳途徑,當年巴西食人部落酋長對歐洲地理毫無概念,很干脆地對某法國探險者說, “前面有幾個法國人說自己是葡萄牙人,一樣被我吃了。”

巴西人超愛吃香蕉,這是事實。我可以憑借這一點證明自己很巴西。只要家里放著一束香蕉,必定會被我很快一掃而光。我也親眼見過巴西隊比賽的配備:更衣室里必定會有整整一大籮筐香蕉。

所以,我原計劃前往蒙彼利埃的途中,在戛納小做停留,去影星們走紅毯的地方為體壇+本屆歐洲杯合作伙伴香蕉計劃體育拍一個小廣告。就做一做那個被看成種族主義的剝香蕉吃香蕉動作,再來個巴西葡語廣告詞:

“我是巴西人,我愛吃香蕉。我是段暄迷,我學韋小寶。”

可是,在我出發之前,球衣尚未寄到。


2

法國的一切看上去都比意大利更新、更規整。這是個問題。

例如貧窮,必須舊,必須混亂。舊和混亂是上帝為窮人保留的最后特權。一旦社會底層被規整地裝進一棟一棟像照片上國家領導人的臉一樣嚴肅方正的廉租樓里,他們的反抗一旦爆發出來,或許會很歇斯底里。

作為一個昔日的法語專業畢業生,每次來法國,都會產生某種久違的新鮮。但這種感受基本會在進入法國后半天之內完全消失。法國是拉丁國家里工業化程度最高的一個,甚至可以說比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發達很多,但在某些場景之下,南歐的陽光在這里都像被裝進了自助餐廳干凈精美的塑料托盤。

餐廳服務生很禮貌,也很機械。他在做自己的工作,沒有任何熱情。

我到底更想看到一個人對我很禮貌,還是看他對自己的世界充滿熱情?

我更在意后者。然而,對于法國的餐廳服務生來說,世界存在于工作之外,一切都存在與工作之外,例如生活。他需要終于熬到下班以后才能開始生活,而我作為食客,盡管我吃得滋滋有味,或許在他眼里,我也沒有在生活,我只是一個消費食物的人。

意大利餐廳那種招招呼呼熱熱鬧鬧說說笑笑的氣氛在法國找不到。如果有人那樣做,他不夠職業。意大利餐廳里的伙計沒有下班以后的生活,他們上班的時候就在生活。

我記得多年前在米蘭內洛簡簡單單一頓中午便餐的經歷:

伙計想說服我吃冰激凌。

“不騙你,冰激凌是我親手做的,包括每一道程序。”

“每一道程序?你能生產牛奶?”

“ 當然,我今天早上才去山上奶牛那里擠的奶,”他雙手做出擠奶的樣子,臉上露出享受的表情,好像擠過的不是奶牛的奶。

“ 哦,但奶牛都是尤文球迷,一律黑白色。”

“ 不,這里的奶牛全是紅黑色,我親自去給她們涂的…...”


3

從佛羅倫薩去蒙彼利埃,需要穿越意大利境內的整個托斯卡納、利古里亞兩個大區,然后是法國境內的藍色海岸、普羅旺斯,最后進入朗格多克-魯西永地區,蒙彼利埃是首府。

旅館前臺的女士是個當地人,她的法語真的好可愛,幾乎就是變種的加泰羅尼亞語,大舌而不是小舌,鼻化元音消失很多,詞尾的輔音一定發音。法語專業的畢業生一定會犯難,這和標準法語實在相去甚遠。

我能全聽懂,所以本文在這里沒有代入感...…


4

存在兩種旅行筆記,或者說存在兩種體育記者現場手記。一種富有代入感,讓讀者覺得如果他也去同一個地方做同一件事情,也會得到同樣的感受,甚至寫出同樣的文字。啊,一片落葉從頭頂飄落,我的內心突然冒出些許悲涼......

另一種拒絕代入,對抗代入,讓讀者感到自己和世界某個角落某一時刻某個人隔裂的時空感,有時候讀者甚至會被作者冒犯。

我不喜歡前一類文字,我喜歡后者,喜歡冒犯,而且,我認為這種冒犯才是對讀者珍貴的饋贈。

意大利作家特爾扎尼說過,當今世界的危險,是所有人都害怕自己沒有變得像所有人。

我不冒犯讀者,我只冒犯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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