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瑋歐洲杯旅行隨筆(二):血戰古羅馬競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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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壇+特派記者汪瑋發自里昂
從法國南部蒙彼利埃前往里昂的三小時車程,需要——多么迷人的需要——在梵高、塞尚、高更的畫作間穿行,普羅旺斯那些數不清的麥田、牧場、薰衣草田、綿延的丘陵、棉花糖般的云朵把車窗變成畫框。
普羅旺斯
與印象主義、后印象主義、表現主義與立體主義這些詞匯無關。畫家的世界是世界本身,評論家的世界是詞匯。好比球員的世界是足球本身,足球評論者的世界是詞匯。照此,我還可以說,音樂家的世界是音樂本身,樂評人的世界是詞匯……我最好還是——就此打住。因為我自己正做著的就是這件蠢事:用詞匯記錄足球的樂趣,用詞匯描述南法的色彩。在真正的美面前,詞匯是世上最大的愚蠢。蠢事已經開了頭,我只好繼續下去。好歹這是一件值得原諒的蠢事。
羅訥河河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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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羅訥河岸轉向北部,駛入東南部河川密布的羅訥-阿爾卑斯大區,里昂就是那里的首府。同事們在巴黎遇到大雨的消息提醒我們,出發前要看天氣,畢竟并不是整個法國都能享有南法的陽光。天氣預報顯示里昂17度,有雨。我們在行李箱里塞進了長褲外套,告別南法燦爛的陽光和干爽的夏風讓人遺憾。當C3貓車駛入羅訥河谷,我腦中卻突然浮現托斯卡納的景致。兩個去處出自同一派系畫家之手,不是印象主義,也不是后印象主義,不是立體主義也不是表現主義,而是那個預設了一切之“他”的杰作:丘陵郁蔥,河流蜿蜒,紅色屋頂,白色云朵……
如果無論走到哪兒都會想起某地,并把它拿來與眼前的景致相比較,或許表明那地方已被自己當成故鄉。盡管我在迄今為止的旅途中從沒找到一個地方,能夠全然吻合夢中的故鄉。托斯卡納或許能夠接近這種夢境。正如某位匈牙利作家小說里的一句話,“看著(托斯卡納)那些丘陵上的古老小鎮,我總覺得自己的童年是在那里度過的。”——盡管那是主人公第一次到達托斯卡納。
提到故鄉,總是容易忽略事實。其實兩地的差別非常明顯:在里昂城交匯的羅訥河與索恩河水量極其豐沛,河流兩岸除了紅色屋頂(托斯卡納屋頂的紅色要濃烈得多)的古老建筑,還有齊整如千層面或是夾心餅干的高層現代建筑,工業設施也更加密集,煙囪和廠房時而顯現。越往北走,房屋的色調也越加暗沉,與意大利的差別就越大。在歐洲旅行,我養成了什么都拿來與意大利作比較的習慣:景致、食物、氣候、人,和其他一切。
托斯卡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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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托斯卡納乃至整個意大利,河流到了夏季全數進入枯水期,水量極小。如果哪個春天雨量稍低于往年,佛羅倫薩人都會擔心阿爾諾河會因缺水而讓老橋下方變成臭泥塘,更擔心北方比朗奇諾湖的蓄水不夠管足整個城市夏天的用水。站在夏日長滿浮萍、幾乎滯流的阿爾諾河(如果那還能稱作河流的話)前,我曾經疑惑,這座偉大文藝復興之都的源泉從何而來。
“意大利的河流水量少,但是文化豐富,”我的母校北京外國語大學的低年級意大利語教材上曾有這么一句練習語。這或者是意大利人與河流之間關系的最好注解。水的確少,但他們沒有掘地三尺掏干地下水資源,而是懂得在雨水期到來之前,把僅有的水儲藏好,疏通好,管理好,為眼下所擁有的那么一點點感到滿意,最大化地利用現有資源。相較之下,羅訥河谷夏季的水量會讓托斯卡納人欽羨不已。
加德水道橋
因為匱乏,所以創造,還要努力創造。古羅馬人修建的引水橋仍遍布在當年羅馬帝國版圖——遠遠超出現今意大利的版圖——的諸多角落,比如此次我們車行所經的尼姆城附近的加德水道橋(Pont du Gard)。這個高50米、最上層水道長達273米的石灰巖建筑,在加爾河(Le Gard)上佇立了2000多年,抵擋過無數次洪水。1958年,千年一遇的洪水水位曾達到渠橋的第二層,造成35人死亡,橋體仍舊安然無恙。建此橋是為50公里以外的尼姆城運輸干凈的飲用水。積蓄和預防是羅馬人建筑此橋的初衷,成品卻為后人留下了是力度、耐心與持久的美學。加德水道橋的拱形橋墩與大衛的臀部是同一個曲線的兩種詮釋,同是堅實后防里積蓄的力量與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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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洲杯小組賽才踢完一場,我不敢將這支2比0取勝的意大利隊比作米開朗琪羅的杰作,那還太早,也太冒險。連孔蒂自己都說,“別忘了2014年的巴西隊。”
我不認為孔蒂的足球有什么預設的哲學理念,盡管《米蘭體育報》的記者懷疑他每天在蒙彼利埃的酒店里研習孫子兵法。他的國家隊乃是一支缺水的河流,2006年那屆雋永的世界冠軍隊如今只剩下布馮和德羅西,其他的都是未知。
可選擇的石材太少,所以他決定將重心放在臀部,從那個部位開始雕刻。更確切地說,他從尤文圖斯搬來這支意大利隊的后防,就像布馮老家卡拉拉的大理石工人從山體上直接搬下一塊巨石,那是一個已成輪廓的臀部:無可爭議的門神布馮,加上防線的“丑”(基耶利尼)、“好”(巴爾扎利)、“壞”(博努奇)組合。意大利國家電視臺這么稱呼幾大主力后衛,像是要喊出一個震懾對手的口號。
沒有后防,就沒了一切;沒有臀部,就什么都沒有。這是從古羅馬時代就迷信的宗旨。出發前,國家隊集體前往佛羅倫薩美術博物館的大衛雕像前合影,像是要從那個黃金比例的完美身體里汲取靈感。大衛似乎真的向他們傳遞了什么。
這是意大利人迷信的一種。2012年歐洲杯意大利進入淘汰賽之后,主帥普蘭德利每贏一場比賽,就會與教練組一起徒步從國家隊駐地步行七八公里前往克拉科夫的某個教堂或修道院,為了還愿。照此說來,如果本屆歐洲杯孔蒂能帶隊走到最后,也該回到大衛像前還愿。
比利時與意大利一戰的里昂大球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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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人還有一種迷信,提前說勝利就不會勝利。任何一名意大利教練,都不會像2014年歐冠決賽上馬競主帥西蒙尼那樣哨響前幾分鐘就同替補席隊員一起穿上慶祝T恤。我也迷信,如果提前預測一個有利于意大利隊的比分,結果一定會對其不利。
比賽開始前,在里昂街頭人潮涌動的球迷中間,我和駱明老師都曾預測本場比賽為1比1平。駱明老師的預測帶著技戰術的考量,我的預測實則帶著迷信。我對自己的迷信感到詫異,因為我原本以為,當意大利隊不再有托蒂、因扎吉、內斯塔、馬爾蒂尼和卡納瓦羅們,我就不會再為之牽動。何況,作為一名巴塞羅那球迷,我實在無法想象,自己會去欣賞博努奇一個大腳直傳禁區,賈凱里尼停球之后直接射門這種踢法。
我看見這支埋頭打磨石磚的工匠之師,在里昂大球場一寸寸筑起的水道橋不斷遭到比利時鋒線的火力猛攻,“丑、好、壞”們不斷起跳(數據顯示意大利后防一共60多次頭球解圍)爭頂。布馮出擊盧卡庫單刀球,差點失誤的那一霎那,我驚覺:意大利球迷從意大利隊中看到的,就是他們自己。愛意大利,是愛自己;恨意大利,也是恨自己。意大利就是我們自己。自知天賦不夠,只有使出渾身解數拼搶,把最后的結局交給天意。最怕不是失利本身,而是沒曾為目標灑盡汗水。
或者血水。孔蒂與替補隊員慶祝賈凱里尼的第一個進球時,被沖上來擁抱的扎扎撞了滿臉,嘴唇上方破裂,流血不止,隊醫還得幫他緊急止血,直到賽后新聞發布會,他人中的左側仍然有道明顯血痕。 “如果能贏比賽,把我折成兩半都可以。”賽后孔蒂這么說。
這道血痕勾起了過去十幾年意大利足球在我腦海中留下的多個畫面:馬爾蒂尼鼻梁受傷恢復期間帶著面具上場,科科眉骨流血不止、染紅半個左臉,皮耶羅被隊友不小心摳下一塊皮肉的俊臉,基耶利尼無數次骨折無數次接上的鼻梁骨……意大利人把里昂大球場當成了古羅馬競技場。然而,167公分的小個子賈凱里尼飛身接球、破門之時,我在古競技場上見到了一只扇著翅膀的蝴蝶,與飛翔在加德水道橋上不知名的白色水鳥一般輕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