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瑋歐洲杯旅行隨筆(三):正午之歌

汪瑋06-20 07:44 體壇+原創

“歐洲杯能一直踢下去嗎?”黑色C3 在朗格多克·魯西永海濱平原的夜色里疾馳,我望著海上升起的一輪明月,輕聲問我的司機。他頗有意味地笑了笑,繼續專心致志地開車,眼睛緊盯著前方天際。大片鑲金的墨色云彩撐開一把巨型遮陽傘,無論我們怎么狂奔,就是奔不出巨傘的籠罩。在天地之間無時無刻變換自己的方位,只為得出一個結論:你自己只是宇宙里一個光影交叉的偶成之點。

每一天望著夕陽落在不同的地平線上。現在我正以足球之名,完成波西米亞式的夙愿。十天里,貓車載著我們在法國南部東奔西竄: 以意大利隊駐地蒙彼利埃為中心,開往車程在三個半小時之內的城鎮,已在蒙彼利埃、阿爾勒、里昂、阿維尼翁、圖盧茲、卡爾卡松等多個中南部名城做過直播與報道,跨過羅訥 ·阿爾卑斯大區、普羅旺斯 ·阿爾卑斯 ·藍色海岸大區、及朗格多克 ·魯西永大區。

為地域取名可以是人類詩意的行為,如我們在羅訥河谷的小山道上遇到的那支比北京北洼路護城河還窄的溪流,車窗外閃現過它的名字“Le Gier”(日耶爾溪),我想象著當地農戶們千百年來圍坐在小鎮咖啡館吧臺上繞不開的話題,“我家的馬昨天喝了不少日耶爾的水。”“下了好多天雨,日耶爾漲高了一米……”等等,仿佛日耶爾是他們認識多年的同鄉。

還有普羅旺斯高速某路段一側的幾塊巨大棕色巨石,只是130碼的車速使我無法一一記下它們標注在路牌上的名字。從普羅旺斯開往羅訥河谷的路段,一路開在我們前方的是一輛裝著兩匹馬的農用拖車,透過半開放的車廂我能看見它倆一路吃草和耳鬢廝磨。我沒有讓司機加速超車,它們的確也在排放“尾氣”,但那比汽油燃燒后的氣味更能讓人忍受,而且我喜歡從后面觀察它們耳朵靈活地左右轉動。

那個時刻我在想,上帝給了人類語言的能力,是否也給了人類為世上的每條細流、每塊石頭、每一株草、每一顆花、每一棵樹、每一只貓、每一只狗、每一匹馬、每一頭牛……都取名的能力。若是那樣,世界或許能比今天的世界多一點點詩意。

然而為地域取名不單出自詩意,也可以出自敵意。足球賽場上的敵意以國家隊隊服的顏色來標示,它可以是友好的敵意,也可以是敵對的敵意。國家隊比起地方俱樂部,更易超出體育范疇,成為地域概念和國族區隔,證明上帝給人語言和思維并不總是好事。到目前為止,我們有幸仍未遇到過一場被暴力侵擾的歐洲杯賽事,還沒親眼見識過英格蘭、威爾士球迷如何以足球之名反智,俄羅斯球迷如何以足球之名反和平,克羅地亞球迷如何以足球之名破壞足球之樂……

足球是偽球迷的發泄日,也是真球迷的歡慶日。圖盧茲目前還沒上演馬賽和朗斯的球迷騷亂,這個比利牛斯山以北的安靜城市雖地處南部的朗格多克 ·魯西永大區,但雨水過分豐沛,無法享有典型地中海氣候的干爽夏日。

但是對于極北地區的瑞典人來說,這里已是南方的南方了。意大利對瑞典小組賽那兩天,陰雨連綿的圖盧茲早晚冷得像初春,當地人都穿著厚外套和圍脖,陽光在正午時分才露臉。瑞典球迷無論大人孩子全都清一色的國家隊隊服,短袖,在并不熾烈的陽光下露出他們臂上濃密的金色絨毛與臉上平和釋懷的笑容,即便輸了球,也要找到節日的感覺:在小酒館里或是咖啡廳里繼續北方的桌上游戲,品著法國當地人不愛喝的啤酒,開懷地縱聲大笑。一趟足球之旅不止為了一個比分,更為了尋找一塊日常生活里見不到的天空。

北歐人的詩意在南歐,在西班牙、葡萄牙、意大利、希臘以及法國南部。而南歐人的詩意在他們的正午。法國人將本國南部稱作Midi,意大利人將南部稱作Mezzogiorno,都是"正午"的意思。用時間命名空間,本身就是詩意的行為。正午、陽光、地中海、葡萄園構成了法國的MIDI,亦即朗格多克 ·魯西永和普羅旺斯。僅朗格多克 ·魯西永一個地區就擁有全法三分之一的葡萄園,擁有3萬名以釀葡萄酒為生的個體酒農。更不用贅述舉世皆知的詩歌田園普羅旺斯。

往南,是鄉愁不變的方向。光給了正午的一切:海灘、葡萄園、對比鮮明的屋頂顏色。正午的陽光經過地中海的浸潤從不過分灼人,而是爽氣十足。加繆用諾貝爾文學獎獎金在普羅旺斯山谷小城盧爾馬蘭(Lourmarin)購了一棟小房子,他對女兒說,“山背后就是地中海,海背后就是阿爾及利亞。”法國南部和阿爾及利亞北部,兩個被地中海隔開的國家名稱,造就了同一個無可取代的阿爾貝 ·加繆。加繆的鄉愁并不是阿爾及利亞,也不是法國,而是正午,是地中海。

但地中海并不只是田園詩歌和陽光沙灘。地中海更是尤利西斯的冒險。正如南方并不只是鄉愁,南方的恬靜埋著波西米亞的種子,南方的海風吹響催人出發的哨音。1878年2月25日,意大利維琴察市一個叫諾維的鎮子上,一個叫喬瓦尼 ·巴蒂斯塔 ·里蓋托的孩子是當年鎮上的第17個新生兒。多年后他去了巴西,像上世紀初無數從歐洲登陸美洲的移民,跨越山海和語言的重關,面向未知探尋生活的其他可能。2016年6月17日,歐洲杯小組賽第二輪第88分鐘,意大利隊17號、擁有巴西和意大利雙重國籍的球員埃德爾突破瑞典四五名高大后防,禁區前射門破網,一腳將意大利送進了1/8決賽。埃德爾原名西塔丁·馬爾汀斯,正是喬瓦尼·巴蒂斯塔在巴西的后代,他的曾孫。

埃德爾的這粒入球是意大利國家隊歷史上歸化球員打入的第100粒入球。這一百個入球里,阿根廷籍歸化球員攻入68個,巴西籍攻入13個,烏拉圭籍攻入6個, 巴拉圭攻入1個。南美籍球員的貢獻達到88%。原來,意大利的正午不止有亞平寧半島的南端,還有大西洋彼岸和赤道線以南的拉丁美洲。這不止是埃德爾的故事,這是許多個埃德爾的故事,關于遠行和回歸的故事。意大利人在瑞典人場上場下的明黃色海洋里幾乎整場迷失。在比賽即將結束的某個瞬間,埃德爾不止得到了曾祖父楊帆遠洋的勇氣,還像是踩上了一個從地中海和大西洋延伸出去的南方節奏,瑞典人還沒反應過來那是桑巴、昆比亞還是夸爾特托,他已在南歐的陽光里唱響了一首正午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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