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體壇周報記者楊旺:那些年,沒有寫完的合影故事

楊旺12-14 15:58 體壇+原創

那些年,沒有寫完的合影故事

  當吳翰在微信里告知魏明快不行了時,我正在家里和閨女攻克一道數學題。

  15分鐘后,等我滾帶爬地出現在天壇醫院時,急診室里早已擠滿了各色焦灼的人等。盡管有消毒水和口罩作為掩護,我還是輕易地辨識出那些曾經熟悉的面孔,彭姐,駱明,邊疆,陸英,瞿中炎,梁志勇,還有那個一見面就責怪我無法叫出她全名的美編劉赤容。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離開體壇已經十年了,但仿佛從未離開。

  在穿越了一個個或橫或豎或無意識或無生機的病床后,我們在重癥監護室一個角落停下。那個曾經偉岸的身軀,如今遍布各種管子,如同星際戰士。而往日里給我們帶來無數歡笑的面孔,如今慘白,停留成一個45度張望述說的姿態。床頭顯示器上:心跳80,低壓89,高壓130,但那不過是各種藥物后的直接結果。

  9歲的小蕓馨拼命高喊:爸爸你快醒醒,爸爸我中獎了,回應是無聲。

  我無法忍受著揪心的場景,沖到一個無人的角落,嚎啕大哭。這四十年所謂的圓滑和成熟,對生離死別的鈍感,以及過往的一幕幕,都在這種近乎哽咽的抽搐中,慢慢浮現。。。。

  那還是2000年吧,仗著在報紙發表過一些豆腐塊,我向當時的體壇周報社長瞿優遠表達了當編輯的意愿。瞿狡黠地說,前提是哪個部門肯收留,否則還要留在總編室。在我所接觸的部門中,魏明是我第一個主動溝通的,也是唯一一個給予積極回應的。很快,那個掛著綜合部的門牌,開始成為擁有兩個人的部門——吳翰后來輾轉去了足球部。

  可能對魏明來說,這不過自己在用人之際的舉手之勞,或許是自己的古道熱腸面對懵懂而充滿期冀的我的靈光乍現。總之,在我人生的版圖上,職業編輯生涯從他那呵呵一個點頭開始。現在回想起來,魏明就像是揮著長鞭逼著我披荊斬棘快速成熟的嚴師,很多時候,他并不會告訴我哪里對或者不對,只會用微笑黔首和難言的沉默來,來回應你的選題或者編輯稿件。于是年輕的我,只會費盡心力去冥思苦想好的點子,只能一次次地騷擾專項記者吳平(那也是當時綜合唯一的記者,后來留學),以及一些特約記者(包括我的妻子,也會經常在半夜接到我湘普的問候),只能在面對記者的稿子,一次次地提煉提升。我深怕,自己哪一次不小心的行為,會招致他長久的沉默,和痛心的嘆息。

  一些離開體壇的人士,都試圖從自己的角度描摹那些對目前90后00后無法理解的“體壇系”的狀態,作為其中的趙錢孫李一員(顏強語),我覺得魏寒楓的所謂兄弟連,也許是最為精到的描述——他們應該是體育新聞歷史上最為光輝奪目的一個存在,也是最敬業、最職業、最為克制,也是最有情懷的編輯群象。在瞿優遠當年 “愛好即工作”的指引下,他們從一個個的純粹的體育愛好者,匯聚到了當時中國體育最為活躍的中樞部門。為了提升戰斗力,抹平個性,瞿優遠甚至借助大賽的機會,對編輯在版式、語言甚至風格上予以統一。于是,一個每天瘋狂追蹤新聞,搞定各種關系,給記者發出各種指令的在體育沙漠之地鍛造出來的體育湘軍成行了:對外,他們狼吞虎咽,對內,他們工作較勁,但沒有互相傷害,反而協同作戰,接下來兄弟般的情誼。

  具體到魏明,這種烙印更深一些。作為體壇周報的元老,他其實并沒有太在乎名利。而和那些喜歡前臺的記者工作相比(盡管他偶爾才氣顯露的文章是我偷偷模仿的對象),他更樂于幫記者搞定各種關系(他在酒桌上的海量大概是那個時候鍛煉成的吧)。

  可能在性格上,我和他有太多不太相似的地方,他成熟,內斂,有太多看不慣的事情,我則是渴望展示自己的才華。他有太多看不慣的地方,但卻會對人笑言相迎。而我早從大學集體生活無縫嫁接到體壇的集體生活之后,對看不慣的東西總是一吐為快。我猜想,由于自己的少不更事和書生意氣,想必當年一定惹下了不少的禍。但每次當我誠恐誠惶的問他,他總會用毫不經意的語氣回答:只要自己業務沒問題,其他的算個鳥事。直到現在,每次面對一波波的新人時,我都會對試圖給他們最切實的指點。而當他們出現任何的錯誤后,我會毫不猶豫地替他們扛。

  感謝魏明人性中的光輝,讓我在這個高度競爭而高度協作的群體中沒有掉隊,并得到了家一樣的呵護:他會帶我游遍名山大川,逛遍了長沙好吃的地方,分享了高層的秘聞,也會欣賞自己喜歡的余華、走向共和的電視劇。

  不過,隨著總部搬到北京,自己逐步有了換一種生活方式的想法,這種感覺,在自己有孩子之后更加強烈——我不希望過那種密集的熬夜生活,我希望自己能朝九晚五而非每天踩著陽光倦鳥歸巢,我希望能陪家人能一日三餐而不是清樣之后的夜宵攤,我希望見證妻子的微笑、孩子成長的每一個階段。我希望過一種健康的生活,哪怕代價是做一個路人甲。

  于是,2006年,在一次例行的清樣之后,我特意留守到最后,悄無聲息地帶著了自己的所有衣服書籍。

  一路行走在東花市往長椿街的大街上,我一路給總編輯張敦南發著辭職短信。

  夜很長,我一次次地翻看著張總回的信息,當看到“我們一起為人子,為人父,一起并肩經過了那么多戰斗歲月,一起來北京討生活”的時候,我仰天嚎哭。

  別了,體壇,別了,體壇系,別了,我那戰斗過被滋養過的青春歲月。

  之后的一段時間,我試圖強行屏蔽和體壇系的聯系。從更深層次的意識里,我不敢面對來自那些兄弟們探尋的眼神,不敢面對和這里的訣別。至于魏明,這個當年幾乎無話不談無處在不的大哥,也逐漸沒有了交際。

  但繁忙的工作之余,偶爾也會收到他傳來的信息:

  體壇網開始招人,想回來不?

  聽說體育畫報不行了,還想回來不?

  體壇+要創辦了,有想法不?

  此時的我,在雜志經做過了副總監、主編,在央視一些熱門欄目做策劃,也在一些重頭賽事中幫人家指點江山,但每每看到這些信息,總會在心底涌起一種家的溫暖。這就好比審視自己被保溫杯盛裝起來的青春,有一種被呵護的溫度。

  期間我唯一對他的建議正面回應的,是為體壇加寫一篇專欄。當時他問,你作為合影帝,能否寫一些和體育明星的雞零狗碎?我二話不說,操起手中的電腦一筆寫就。幾天后,他要給我開稿費,說你丫好歹也算專欄作家。我怒到:作家個毛,給哥辦事兒,還用開稿費啊!

  盡管已經無法還原單獨相處促膝而談的氛圍,但每次回體壇,我還是會去他那散發著煙味和檳榔味的房間,那里堪稱體壇的會客廳,永遠高朋滿座,笑語喧嘩,上演著是體壇最為精彩的模仿秀、脫口秀。偶爾我也會發出邀約,哥一起聚聚?他會一拍腦門說:我靠,該接蕓馨放學的時間了。

  從側面我知道,他這種呈現自己最快樂的一面,不想直面一些最現實的問題:比如他買的房子產權在河北,全家租住在一個簡陋的房子里;比如他每天接可愛的蕓馨,但遇到無解的問題會大罵教育;比如十年前摔碎的骨頭一直在讓折磨他,近幾年高血壓更是讓他經歷生與死的考驗。

  他其實也和我交流過關于死的問題,他的顧慮是,自己會死得沒有尊嚴,更擔心,更擔心一去醫院,再也回不來了,無法照顧蕓馨。

  但現實生活中,他依舊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這次事故,起因就是在酒局回家的路上摔了一跤。

  我一直后悔,沒有能勸他一次:哥,酒可少喝,加班難免,但一定要找到一個平衡,不能揮霍自己的健康。

  我一直很后悔,為什么不能把手頭的事情放一放,讓他在不接女兒的時候和他好好地促膝談心一次,說一下當初離去的原因,對體壇多年的滋養道一聲感謝。

  我一直很后悔,自己其實攢了100張和體育明星的合影,為什么不催他趕緊來約。然后在他問稿費的時候,故作憤怒的回答道,靠,哥的事兒還要錢。

  我一直很后悔,對哥道一聲:感謝多年的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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