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個村和同一條船——寫給中國足球&2017中國足球

楊帆12-31 09:00 體壇+原創(chuàng)

2017年,就要鬧完了。總有那么一些人,一些話,對于中國足球來說聽著不是那么順耳。

11月17日,隨馬加特下課的山東魯能前助教斯托茨接受了德國媒體采訪時,說了如下一段話:“我很難理解很多中國的球員,不知道他們是態(tài)度有問題還是記性太差,他們非常習慣將教練安排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凈。事實也正是如此,每當你給他布置了一項任務(wù),他們第二天通常不會記得。”同樣,11月底,前國安外援拉爾夫在接受巴西媒體采訪時也說,有些中超球員不愛訓(xùn)練。

雖然斯托茨隨后被各方炮轟“人品太次”,但不可否認的是,中國足球總在重復(fù)的一件事,不是同一個人無數(shù)次犯同一個錯誤,而是不同的人無數(shù)次犯同一個錯誤,“這集我看過”的故事總在上演。事實上,球是人踢的,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一個國家和民族的足球風格的形成和發(fā)展,是一個自下而上的知識創(chuàng)新和意識創(chuàng)新的累積過程。不一定就是我們的球員態(tài)度有問題,也不是記性太差,根源也許是東西方不同文明的沖突。

我們的中醫(yī)、麻將、琴棋書畫等,歐美人很難深入內(nèi)心。同樣,足球這種西方文明的產(chǎn)品,可能也無法深入很多中國人的內(nèi)心,這跟喜歡不喜歡足球是兩碼事。我們是農(nóng)耕文明,腳下的載體是田地和村落;歐美是海洋文明,腳下的載體是海洋和艦船。簡單地說,我們是同一個村的行為模式,歐美是同一條船的行為模式,這必將刻錄不同的文化基因。造化弄人,足球恰好是同一條船上的人玩的游戲,同一個村的人,玩的更多和更好的也許是麻將和圍棋。

一、我和我們

在大海中航行,同一條船上的人們更容易產(chǎn)生“命運共同體”的概念和情感。他們一起出海,少則半年多則一年,這段時間相依為命,同舟共濟,各自分工,少一個人就等于多了一份危險。

但在同一個村里,卻不是這樣。《事林廣記·警世格言》的一句“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點明了村民和船員的不同:村民更容易自我封閉和以自我為中心,對公共空間缺乏認知。

前廣州富力主教練、現(xiàn)任羅馬尼亞國家隊主帥孔特拉曾這樣評價:“中國球員像小兵,能執(zhí)行任務(wù),但缺乏熱情,而且心智上欠缺那么一點點。什么是心智?是對整體戰(zhàn)術(shù)的理解,執(zhí)行戰(zhàn)術(shù)的習慣,以及專注度。中國球員在場上總有松懈的時候,這些毀了比賽。”

在足球場上,你會發(fā)現(xiàn)有相當比例的球員沒有“我們”的思維,他只能用“我”的思維去閱讀和分析比賽。在國際賽場上,中國隊是相對不會傳球的。為什么?因為傳球就是足球的交流工具,傳統(tǒng)上的自我封閉,不能站在隊友、對手和裁判的角度考慮問題,造成了比賽交流的不通暢。不會無球跑動,是因為沒有公共空間的概念,在一個自我中心者看來,沒有公共空間,因為都是我的空間。

很多球員無數(shù)次犯同一個錯誤而不自知,即使有教練提醒也很容易遺忘。其實,他不是真的遺忘,而是內(nèi)心抗拒。與其說我們愛踢球,不如說我們更愿意通過足球來釋放自我和宣泄自我。

一定程度上,這跟我們村的教育也有關(guān),因為我們從未被當做一個獨立思考的個體來對待。還是孩子時,不過是大人心中的另一個自我,或者是大人的工具,幾乎沒有人站在孩子的角度來對待我們。所以長大后,面對這個世界的多面性和多變性,懵圈了。而作為回應(yīng),自然而然就翻出十幾年前大人如何對待當時還是孩子的自己的那一套:把自我以外的東西當作工具,從而失去了站在別人的角度考慮問題的能力。足球,其實是人生的模擬,該你獨立面對的痛苦掙扎一點都不會少,再好的隊友只能補位一時,不可能背鍋一世。

11月23日,申花主帥吳金貴在出席2017年中德青少年足球研究與發(fā)展研討會時表示,“現(xiàn)在中國其實不缺好苗子,但往往個體實力不俗,到了集體中便不會配合,不會協(xié)作,不會原諒隊友,只會埋怨。”很多球員,從小在6人或者8人,或者更多人的集體宿舍中成長,盡管身體靠得很近,但心很遠。他們可能都不會互相交流,更別提在場上怎么協(xié)作,甚至只是在心里想著怎么把對方的位置擠掉。

我們公開的教育,總是告訴人們要做“對社會有用的人”、“對別人有用的人”,然而,人的內(nèi)心總是告訴自己,首先要做對自己有用的人。事實上,一個人如果不懂得尊重自己,就談不上尊重別人,更不要談理解他人和團隊了。

在很多時候,我們的意識不得不被迫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對自己有用的人”的本性被迫壓抑到潛意識里。但足球場給了他釋放和宣泄自我的空間,所以在比賽中,他不會意識到團隊的需要,潛意識里“做對自己有用的人”的念頭像魔鬼一樣迸發(fā)了。當他拿到球的時候,他的內(nèi)心告訴他,你是一個一無所有的人,球權(quán)是你唯一擁有的東西,你從未做一個對自己有用的人,所以,用球權(quán)來表達你的自我存在,并幫助你成為一個對自己有用的人。

為什么不會傳球?因為根本就不想傳,不想跟別人分享球權(quán)。這個人今天碰巧是在某個學校體育場上踢野球的草根,但明天也許碰巧就是國家隊的球員。

其實,宏觀上,關(guān)于個人和整體的關(guān)系,亞當·斯密在《國富論》有一段名言:每個人都在力圖應(yīng)用他的資本,來使其生產(chǎn)品能得到最大的價值。一般說來,他并不企圖增進公共福利,也不知道他所增進的公共福利為多少。他所追求的僅僅是他個人的安樂,僅僅是他個人的利益。在這樣做時,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引導(dǎo)他去促進一種目標,而這種目標決不是他所追求的東西,由于追逐自己的利益,他經(jīng)常促進了社會利益其效果要比他真正想促進社會利益時所得到的效果為大。

二、尊重足球

我們踢球,一定要搞明白足球是個什么東西。足球是西方文明的產(chǎn)物,簡單解構(gòu)一下,足球是愛、理性、激情、誠實、自由、勇氣、尊重、謙卑、寬容、好奇心、獨立性、分工協(xié)作、規(guī)則意識、契約精神、個人特性和自我實現(xiàn)的巨大可能性……

人和足球相處的境界有三個層次:本能、思想、靈魂。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踢球方式,很多球員不愿意按照權(quán)威體系的游戲規(guī)則來參與比賽,更多時候在用本能踢球。

用本能思考,會帶來那些問題?人會過分相信眼耳鼻舌身意等感官能經(jīng)驗到的世界,并認為這是世界的全部。但是,人無法感覺的世界遠遠多過能感覺得到的。很多人的內(nèi)心深處,是通過踢球來刷存在感的,追求的是自嗨,不是團隊嗨。如果腳下沒球,或者得球后不能控一下、帶兩下,再過幾個人,就會很不爽。他們關(guān)心的是我做了什么,而不是我為球隊做了什么。

經(jīng)濟學上有一個概念叫合成推理的謬誤,即個體利益的最大化不是整體利益的最大化。如果大家都玩自嗨,就是低水平的一盤散沙。事實上,只要有2、3個玩獨自嗨的,其他人看著想死的心都有,整個球隊離崩潰就不遠了。不是教練,不是隊長,而是參與的所有球員,都要有在整體高度這個層面考慮問題的大局觀。簡單說,11個不同位置的位置職責和要求,通過契約精神和戰(zhàn)術(shù)紀律連接在一起就是整體戰(zhàn)術(shù)。這些位置意識全世界都是一樣的,代表著足球的普世價值,只能是人去主動適應(yīng)和達到該位置的要求,不可能反過來要求位置來適應(yīng)你。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踢球方式,我們的踢球方式一定是社會形態(tài)和時代精神的產(chǎn)物。比如,獨生子女,在其成長經(jīng)歷中,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媽媽這個6人團隊是圍繞他團團轉(zhuǎn)的,他以為這就是世界的全部。長大后到球場上,他認為球隊也應(yīng)該圍繞他團團轉(zhuǎn)。在他心中,自己就是最好的教練,他要請的其實是保姆、顧問或經(jīng)紀人。

同一條船上的人也許更容易接受這樣的觀念,因為船長、大副、二副、輪機手都是安排好的位置和人,不是誰想頂替都可以的,必須各司其職。或者說,這樣的觀念就是來自船上。但如果是村里的人來玩,就會發(fā)現(xiàn),所謂的戰(zhàn)術(shù)執(zhí)行都是被動的,僵硬的,教練強制性的高壓下進行,并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主動執(zhí)行。看上去很有上進心,請教練來做指導(dǎo),但往往是花錢買罪受,因為合格的教練一定是追求團隊嗨的,他的要求會跟球員的內(nèi)心欲望產(chǎn)生激烈的沖突。用銀子可以改變一時,但再多的銀子也無法改變血液里的集體無意識。

2015年,金州勇士40年后重奪NBA總冠軍。賽后的現(xiàn)場采訪中,主教練科爾談到了獲勝秘訣是“犧牲的精神”。由于戰(zhàn)術(shù)平衡的需要,隊中老大伊戈達拉犧牲了自己的出場時間甚至薪水。犧牲,其實是在更高的層面上成就自我。

要懂得尊重足球,不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選擇性肢解足球的普世價值。比如中國足球,多年的大規(guī)模年齡造假,就是不誠實,不尊重,足球一直以懲罰作為對我們的回應(yīng)。不懂得尊重足球的權(quán)威體系、游戲規(guī)則和普世價值,自然就談不上真愛和獨立性。

在中國,足球從來沒有被當做一個第一性的東西得到獨立的尊重和對待,他始終處在被利用被壓榨被消費的地位。對中國足協(xié)來說,足球是政治;對地方政府而言,足球是“名片”;對媒體而言,足球是眼球;對職業(yè)球員而言,足球是金錢;對業(yè)余球員而言,足球不過是用來放松心靈、鍛煉身體、宣泄情感和釋放自我的一個工具。足球扮演了很多角色,但就是沒有機會做一回自己。足球其實是中國人的小三,關(guān)系甜蜜且曖昧,但只是一個工具、玩具或道具,擁有者圖的是自己一時痛快,并沒有當作終身大事來經(jīng)營。別看現(xiàn)在折騰得挺熱鬧,玩到最后極有可能穿起褲子不認人。

三、為什么要跟里皮學

以里皮為代表的無數(shù)外教有一個共同的觀點:中國球員技術(shù)不錯,不亞于歐洲球員。但是外國人同時會說,有球還行,無球就不會踢了,不知如何在合適的時間和合適的位置使用何種技術(shù)。為什么出現(xiàn)這種“唯技術(shù)論”?中國教育的另一個特點是知識灌輸,訓(xùn)練出來的人沒有獨立人格,知識就是現(xiàn)成的價值觀、審美觀和方法論。不管對與錯,合適不合適,學生只有被動接受的份。

足球中的技術(shù)就是足球中的“知識”,但顯然,球員沒有學到如何運用這些“知識”。范進以為八股文寫得好就等于是世界的全部,他因此瘋掉。技術(shù)只是獲得比賽勝利的諸多重要資源的一個,它就是一個工具而已。

在道法術(shù)器四個層次,我們還停留在器、術(shù)的低級層面,并以為這就是足球教育的全部。反映到基礎(chǔ)教育,教學內(nèi)容就是灌輸帶現(xiàn)成答案的知識和技能,過分強調(diào)身體、力量、速度和技術(shù)這些看得見的器、術(shù),從而扼殺了孩子往道、法的更高層次發(fā)展的空間。我們經(jīng)常在說,合格的青訓(xùn)教練太少。很大程度上,由于教育者素質(zhì)的差距,在傳授的方式方法上,不合乎道、法的原則。

為什么要跟大師一起學習?斯坦福大學終身教授張首晟對此有精彩的講述:“科學的真理是客觀的,但求知的過程卻往往是主觀的。大師們往往是因求美而得知的,愛因斯坦正是因為堅信宇宙的美妙,才找到了永恒的真理。科學的客觀真理,往往從書本上也能學到,而大師們的品位與風格,審美與選擇,卻只能在大師身邊學習工作才能悟到。真善美的結(jié)合,我認為才是教育的最高理念。一些專業(yè)知識可能被遺忘、被取代。但求知的激情,品位與風格卻能伴隨你一生并幫助你達到事業(yè)巔峰。”

張教授的解讀,其實也順帶解釋了為什么里皮能在短時間內(nèi)讓中國隊煥然一新。里皮在足球上的品位與風格,審美與選擇,為中國隊指明了方向。我通常把教練比做一塊磁鐵,球員比做周圍的鐵屑,好教練的存在感體現(xiàn)在改變周邊場域的磁場,讓所有的鐵屑指向同一個方向。也就是說,里皮的存在遠比他教了什么、做了什么更值錢。顯然,里皮的品位與風格,審美與選擇,代表了意大利足球?qū)傩灾凶顑?yōu)秀的那一部分。

對于孩子而言,足球的知識和技能,本身是可以通過很多途徑習得的。而當中最重要的是,傳授者的激情、審美、品位與風格,這些道、法的層面上的看不見的東西會影響孩子的一生。在足球方面,真善美的順序也許搞錯了,也許應(yīng)該是真美善,讓孩子首先認知到足球的美好和快樂,培養(yǎng)他們對足球之美的敏感。一旦孩子對足球的美有敏感,有理解之后,自然會產(chǎn)生善心,因為“善”可以呵護“美” 。足球教育的本質(zhì),是喚醒孩子心中的美好,對美的敏感以及心中的善念。

愛因斯坦說過,愛是一切的答案,熱愛是最好的老師;巴菲特“善良、正直、聰明、能干”的選人排序,在我們村好像是一個笑話。即便是踢球孩子的家長或者教練,也會這樣教育孩子:“你不好好踢球,就進不了重點初中、重點高中、重點大學。”看看,對足球本身的熱愛沒有被當作最重要的足球資源來對待,而是把足球當作其他事情的工具。

一個踢球的孩子誠實、善良和正直,或意味著他對足球的美有特別的敏感,他會比別孩子更加熱愛足球,更容易形成獨立的人格養(yǎng)成和思考能力。很多教育者無法認知到,每一個孩子都是獨一無二的生命個體,他們有意無意在簡單粗暴地把自己的足球生命復(fù)制給孩子,這樣的錯誤是如此的普遍。以至于,你能在很多孩子身上看到教練或家長的缺點,自卑、封閉、脆弱、不會與人溝通……當然了,這也不是足球行業(yè)這一個局部的問題。

后記

歲末年初,總有一些人會想一想中國足球向何處去,而面向未來的最好方式其實是回到從前,搞明白我是誰?從那里來?

想起了魯迅先生棄醫(yī)從文的故事:一次看日俄戰(zhàn)爭的電影,影片中是日本戰(zhàn)勝的情形,有中國人給俄國人當偵探,被砍頭時,圍看的中國人卻叫好,“從那一會后,我便覺得學醫(yī)并非一件要緊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作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廣文藝,于是想提倡文藝運動。”

里皮說了,中國球員技術(shù)不差,身體不差,差的是團隊配合。中國足球需要魯迅多過需要里皮。誰也不要指望吃著火鍋唱著歌,依靠上面的政策和銀子舒舒服服過幾十年就能把足球給踢好了。沒有的事,難度相當于給一個村民移植一個船員的心臟,想想吧,這是多么痛徹心肺的領(lǐng)悟。所以,中國隊的對手,從來不是什么日韓伊沙,而是自己的內(nèi)心。

2017年就要過去了,我們很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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