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全媒體記者 霍爾頓
一步之遙。足球回家還是迷了路。
比賽看多了難免麻木,足球從業者常陷入一個誤區,忘記場上球員和場邊教練的人類屬性。面對失誤或失敗,高玩們經常自動代入游戲玩家身份,指點技戰術安排、進攻應當如何、防守必須怎樣。可回到現實,球員不是精密科學儀器,總是會有情緒波動。但體育世界里,慕強天經地義,無人同情弱者,軟蛋天然該被唾棄,痛批輸家理所當然。
到死都是失點罪人
葡萄牙還在歐洲杯時,恰逢外網網友玩梗高峰。對C羅的攻擊掀起了一輪又一輪,主題只有一個——“點球羅(penaldo)”。點球最容易了,那么大一個門,門前橫著一個人,又算什么阻礙。吃職業足球的飯,射門天天在練,點球豈有不中之理。C羅靠點球刷數據,拿個最佳射手被反對者嘲成“鐵靴獎”。C羅懶得理,畢竟罵他的人,一輩子拼死拼活,掙得可能還沒他一個月多。
點球容易嗎?索斯蓋特不會贊同。他也曾經是一名球員,效力過水晶宮、阿斯頓維拉和米德爾斯堡。他是三獅國腳,隨英格蘭隊征戰過1996年歐洲杯、1998年世界杯和2000年歐洲杯,出場57次,進過2球。相比隊友,他毫不起眼,是希勒、加斯科因、希曼、因斯、謝林漢姆、麥克馬納曼、歐文、貝克漢姆、斯科爾斯等人的背景板。挺倒楣,他職業生涯最“高光”時刻就是本土歐洲杯半決賽罰丟點球,踢了20年球唯一被人記住的事,從此被貼上了“失點罪人”的標簽,伴隨索斯蓋特至今,并且毫無疑問的,還將貫穿他的一生。
2016年9月,在阿勒代斯被記者挖坑下課后,索斯蓋特被英足總從U21主帥拉到成年隊教練席上代班4場世預賽。那時“大山姆”只帶隊打了一場比賽,三獅贏了斯洛伐克,阿勒代斯由此成為大英隊史唯一一位勝率100%的教練。索斯蓋特上任,坊間盤點履歷,反復播放1996年那個至暗時刻,不關心的人看了只會說一句“哦,那個失點罪人”。BBC播報新聞,暗批足總荒唐:英格蘭最近3場比賽分別由3名不同的主教練帶隊。
隨后三獅軍2比0贏了馬耳他、0比0斯洛文尼亞、3比0蘇格蘭、2比2西班牙,索斯蓋特轉正了,英足總跟“無名之輩”簽了4年合同。他還干了件大事,棄用最大牌的魯尼,氣得后者怒而退出國家隊。人們一看:好家伙,無名少壯竟是激進改革派。輿論在喧囂中暗自等待,看“南門”會在世界杯上如何出丑。反正這支球隊之前接連刷新了下限:2014年世界杯,小組賽出局,56年來前所未有,萊因克爾坐在直播間,面色凝重地講出“奇恥大辱”;2016年歐洲杯,1/8決賽被賽事初哥冰島淘汰,賴特原地裂開,“我這輩子沒看過比這更差的比賽。”
出征俄羅斯世界杯之前,英足總給球隊發裝備,其中包括一件雨衣。索斯蓋特想,俄羅斯那地兒那么熱,起碼得有30度,真穿上這個,豈不是要在場邊熱暈過去?他在家里試穿,扭頭問一旁的兒子弗林:我穿這個怎么樣?弗林興致懨懨:爸,說真的,不會有人在意你的。索斯蓋特想了想:嗯,有道理。遂默默收起雨衣,裝進了行囊。中產家庭出身的索斯蓋特講究行頭,場邊督戰都是三件套,再熱也不脫下馬甲,是個體面人。世界杯表現超越期待,還過了點球大戰的關,輿論隨戰績一同上漲,索斯蓋特變成了“英格蘭革命”締造者。人們突然奉上關心,你的衣裝、你的時尚、你的做派,但鮮有人愿意剖開表象,看看你的心,了解你是怎樣的人。這是足球,唯有勝利、戰績才是真理。
回到倫敦,索斯蓋特由昔日眾矢之的躍升為了大英寵兒,他不再是必勝客廣告里套著紙袋子吃披薩的滑稽主角,他是踏著七彩祥云的大英雄。采訪邀約紛至沓來,于是不管是跟“貝爺”(《荒野求生》主持人貝爾·格里爾斯)探險、獲選《GQ》年度男士,還是同威廉王子對談,他一遍又一遍被問到失點的那個瞬間:當時是怎樣的情景?你有什么想法?怎么渡過了難關?等等等等,諸如此類,萬變不離其宗。
接受你的恐懼與脆弱
謝林漢姆說過,索斯蓋特能言善道,接受過良好教育,是個棒小伙。面對這些他回答過無數次、卻又避不開的問題,索斯蓋特不厭其煩地展現教養,把結了痂的傷疤揭開、流血后再結痂、愈合前再豁開,不管他想不想忘,世界不會讓他忘記,當然,他忘不了,這是相攜一生的噩夢。“通常點球輪不到我,希勒、加斯科因、謝林漢姆、皮爾斯和普拉特5個人負責罰點。結果……到了第6輪,我是自愿罰點的,但當時我的腦中根本沒有清晰的計劃,對要做什么幾乎一無所知,也不知道應對重壓的方法。我沒有這種技巧,無法應對壓力。那是極度艱難的時刻,要為你的國家被淘汰而負責。”
“無人能夠感同身受,尷尬,失利直接責任人。街上的行人見了都要沖你吼,大家都會板起臉來。”事發22年后,索斯蓋特帶領英格蘭通過點球大戰淘汰了哥倫比亞,輿論贊他完成救贖。索斯蓋特自己卻說這是還債,并且始終是現在進行時。25年后,索斯蓋特率他的青春三獅一次又一次地突破歷史,踏上了前人未及的歐洲杯決賽場,在圣殿門口,又是點球關,拉什福德、桑喬和薩卡三個鮮肉膽怯了,這些各自球隊的大腿終于拿出了符合年齡的情緒波動,他們痛哭失聲、追悔莫及,充滿了小男孩的恐懼與不安。威廉王子和兒子喬治王子由狂喜相擁到面色木然,溫布利萬人頹喪:哦,原來人可以踏入同一條河流,無數次。這份極致孤獨,索斯蓋特品嘗過、咀嚼過,深夜輾轉、午夜夢回、牙根咬碎也換不來時間倒流,于是賽后他說:罰點順位由我制定,失利責任全部在我。罪人當過一次,再做一次何妨。
我們總在高估職業球員的心態,低估職業足球的孤獨。12碼線不止是英格蘭隊的噩夢,也是所有球員的噩夢。加斯科因,墮落的天才,綠茵最率性而為的存在,他提到當時,只說:“我真想停下來,痛哭流涕。我太緊張,差點哭出來,我當時想,我可真不想到這一步啊。”神射手阿蘭·希勒:“對死敵,我并不希望踢點球。嚴肅地說,這糟透了。我對他們表現得好,但并不意味著我罰點時不緊張。那可屬實太他x的糟了。走向點球點的路充滿壓力,你絕不想讓身后的10名隊友失望。”那是11人集體運動變為角斗士在八角籠中獨自面對絕望的時刻,現場數以萬計的觀眾屏息凝神,一個國家的希望壓在了你的肩頭,電視機前成千上百萬人的殷切注視,非生即死的時刻,世界默然無聲,你看著腳下的皮球,思緒萬千或頭腦空白,球門無限縮小,門將無限放大。你的敵人是壓力、是時間、是恐懼。你只想著把球趕忙踹出去,就此封神還是迎接審判,隨便吧。
索斯蓋特說:“從中圈到罰球點的那段路似乎永遠都沒有盡頭,它讓我瞬間意識到,那個夜晚究竟有多黑暗。”25歲的他把球送進了科普克懷中,他讓一個國家集體失望。但隊友們沒人怪他,時任首相約翰·梅杰也在空蕩蕩的溫布利中為他送上安慰。痛苦與悲傷中,索斯蓋特隨隊返回基地,他在自己的房間和家人長久通話。而后才下樓,加入酒吧里的隊友們。甫一露面,亞當斯便用噓聲和質問迎接他。作為1990年世界杯的失點罪人,皮爾斯知道,這是對有此遭遇的球員最好的安慰,“大家都笑了,氣氛也變輕松了。但我的心實際在為我的年輕朋友流血。他把全部身心都奉獻給了這項事業……但結果他被遺棄到了陰翳之下、籠罩著一片可怕的烏云。”
從那一天起,索斯蓋特的敵人變成了罪惡感與恐懼感。剛在戛納拿到終身成就獎的美國影后朱迪·福斯特曾有名言:“女演員最動人的特質是智慧與瘋狂,男演員最動人的特質是脆弱感。”這話放到足球世界同理,不然你怎么解釋,世上失點之人甚眾,只有巴喬成了悲情英雄。索斯蓋特接過三獅教鞭,技戰術革新先放到一旁,變化從重塑三獅氣質開始。他球員時代打了503場比賽,到哪兒都是隊長,水晶宮時代,時任主帥格雷戈里賽前最愛干的一件事,就是親手把隊長袖標卷到索斯蓋特臂膀上,語重心長地囑托:“要零封,孩子。”重任在肩,他是隊長,隊長就該是硬漢,他必須無所畏懼。硬漢標簽害苦了一代又一代的大英球員,索斯蓋特也是其中一員,他們因此成為全民公敵,因表現出的自信和實際取得的成績之間的巨大鴻溝而淪為笑料。歐洲杯結束,回到維拉的索斯蓋特開始求助心理學專家。他接受了自己的脆弱,他開始自洽,他知道外強中干的危害。他的英格蘭隊里,他告訴球員的第一件事,是你們不必克服自己的恐懼與脆弱,接受它們,接受并不強大的自己,而不是成為其他什么人。
為了這次歐洲杯,索斯蓋特和英國4名頂尖心理學家聯手,其中包括前英格蘭職業騎師協會CEO邁克爾·考爾菲爾德,曾與他在米堡合作過3年、為英格蘭職業足球聯盟工作17年的德魯·布勞頓、前西漢姆聯和查爾頓臨床心理咨詢師凱文·喬治和前板球運動員杰里米·斯內普。他們指導索斯蓋特和他的年輕人如何應對恐懼和焦慮。
你不必成為硬漢
盡管索斯蓋特的戰術決策和球員選擇都備受爭議,想讓人真心實意地從足球角度贊揚他,不是件容易事。但你不能否認,他做的一切,比過去55年里任何一名三獅主帥都要正確。打德國,他變回了看家本領三中衛,人們忽然想起,哦對,維拉時代,他在利特爾手下被改造成了中后衛,與埃希奧古和麥格拉斯共同組成防線,在三中衛遠沒有現在時興的年頭,實現了維拉的完美平衡。索斯蓋特的樸素履歷讓人忘了,他曾是這個國家最好的防守球員之一,與曼聯的失之交臂也是佐證。對丹麥,索斯蓋特讓格里利什替補登場30分鐘,又在最后將他換下,維拉中場展現絕對服從。阿什利·科爾、賴特等人在直播間高呼心疼。索斯蓋特的冷酷無情僅用在以球隊為先的比賽之中,格里利什下場后,索斯蓋特跟他頭碰頭,笑著贊揚愛將的貢獻,顯然是在向對方保證:你在球隊,仍有屬于自己的角色。索斯蓋特的信任,讓球員們充滿了安全感,不管上賽季在曼城表現不佳的斯特林、還是在埃弗頓第一次沒能完成全勤的皮克福德,亦或者小組賽3場球荒的凱恩,索斯蓋特用人不疑、全力支持。給當代足壇上了一門“尊重”大師課。
此外,索斯蓋特情緒平和、穩定。在局面膠著之時,破口大罵或怒摔水瓶的激情型主帥們的表演型人格固然深受觀者或媒體的歡迎,但球員絕對厭惡這點,大家都想好好表現,但教練的不滿直接將他們定性為了失利的替罪羊。索斯蓋特秉持“拿來主義”,讓手下一干天才扮演各自在俱樂部最高光的位置與角色,批評者質疑:大英帥位真是好坐。場下充滿著“快樂足球”,泳池玩水、騎獨角獸、踢尖叫雞……反對者擦眼:這是國家隊集訓還是幼兒園團建?索斯蓋特說了,我們備戰工作的重中之重是防守和恢復,理療師希望球員盡可能在池子里泡久一點,放松肌肉,于是我們就買了一堆氣球玩具。不管你信不信服索斯蓋特,至少三獅國腳們在他手下過得絕對快樂,和睦縈滿更衣室。他改變了大英的傷病傳統,什么貝克漢姆2002年帶傷出戰、魯尼2006年的跖骨受傷等主力的傷病詛咒,現在成了老黃歷。三獅是今屆歐洲杯陣容最齊整、最健康的球隊,沒有之一。他注意到了每個細節,讓三獅有保留地慶祝勝利,不要像在俄羅斯那樣,還沒打到最后,光是慶祝就耗費了大半的情緒能量。這份克制,令三獅戰到了最后,很可惜,沒能笑到最后。
此時,索斯蓋特展現出了作為教練、甚至是作為人類,最為美好的品質之一——將責任全部攔下,沒有甩鍋,一如既往。參加《荒野求生》的時候,貝爺帶著索斯蓋特體驗英軍野外特戰訓練,第一項就是索降,90度的百米峭壁,傾斜身體垂直而下,唯一的支撐就是一道滑降繩索。秋風蕭瑟,索斯蓋特向崖外探頭,入目皆是駭人高度,他念念有詞、嘗試微笑,但緊張情緒仍從他并不均勻的呼吸聲中流露出來。饒是如此,索斯蓋特沒多猶豫,踏出了第一步。他顫顫巍巍地懸于絕壁,重心和信任全部置于繩索,就像他對英格蘭隊做的一樣,100%的“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及至落地,一旁等待的貝爺送上敬佩:“通常第一次挑戰這個的人們,多數會選擇直接放棄。”索斯蓋特綻放笑容:這是我人生最恐懼的時刻了,這比罰點可怕多了。
我們不為三獅對意大利的失利做任何辯解或批判,不為在失望與希望中反復橫跳的索斯蓋特惋惜。他有英足總的信任,有卡塔爾世界杯的等待,他50歲,半百之年,以教練論,有著大把修正自我的機會。25年前,他是這個國家的黑暗締造者,25年后,他又成了開啟天堂之門又親手閉上的地獄天使。可撇開這些大起大落、大開大合,我們只需要知道,他一直都是加雷思·索斯蓋特,從未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