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全媒體記者 王勤伯
本文原載于第849期《足球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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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年前的2012歐洲杯,西班牙對陣意大利的比賽留下了一張經典照片。伊涅斯塔被意大利隊5名球員包圍,他們都是效力于豪門的名將——基耶利尼、博努奇、馬喬、馬爾基西奧、莫塔。
那場比賽我就在看臺上,作為伊涅斯塔的鐵桿粉絲,我當然不會錯過他的任何表演,但對照片記錄的場景卻并沒有特別的記憶。圖片上的瞬間對于看臺上的觀眾是絕對不存在的。在全場震耳欲聾的吶喊聲中,足球比賽的看臺視線只聚焦于皮球的爭奪和前進方式。
如果沒有記錯,同一屆歐洲杯西班牙對克羅地亞的比賽以及2016年歐洲杯西班牙和捷克的比賽,伊涅斯塔都留下過被對方半支球隊包圍的圖片。伊涅斯塔或許是最擅長給世人留下此類照片的球員,現在他效力于J聯賽同樣有被日本球員包圍的圖片流出。然而,伊涅斯塔從來不給人貪戀帶球貽誤戰機的印象,這些照片僅僅是攝影師捕捉到的比賽瞬間,包圍和反包圍在接下來的瞬間可能就已經徹底破解。在最經典的意大利隊包圍照中,圖片下方就是法布雷加斯的背影,意大利人的合圍就像木桶留下了一塊短板。
這樣的照片倒是有助于理解足球技戰術。中國讀者早已習慣當年徐根寶提出的“搶逼圍”,這三個字的排列順序給中國足球不少誤導,像之后朱廣滬提出的“瘋狗戰術”就是體現?,F代足球的防守理念首先是逼,其次是圍,最后才是搶。就像最經典的干擾對方后腰和持球中衛的戰術,先干擾對方后腰和中衛使得皮球無法從中路往前,只能走邊,全隊整體移動,把球逼向邊線,形成對對方持球隊員的合圍,這時候才是近身上搶?!皳尡茋崩飺屪之旑^,不僅會無端消耗球員體能,而且會導致一系列無意義的犯規。
伊涅斯塔在包圍和反包圍作戰中扮演的是一個格外特殊的角色。他時常要負責讓自己和皮球陷入包圍,在對方多名球員壓上來的時候把皮球帶出去或者傳出去,造成對方防線的失衡,形成若干個可選擇的突破口。
“黃金時代”的西班牙球員不僅腳法細膩,而且無球跑動意識非常出色,伊涅斯塔的突圍特長總是能得到隊友的接應。這比那些真正孤軍奮戰陷入重圍的球員要更幸運,例如幾年后的美洲杯阿根廷輸給智利的決賽中,梅西留下了在前場被智利大半個陣容包圍卻沒有任何隊友近身策應的孤單畫面。
2002年世界杯烏拉圭對法國的比賽中,雷科巴曾有一個處理讓我在看臺上留下深刻印象。當時的烏拉圭隊陣型松散,雷科巴一次陷入4名法國球員的包圍中,而且法國球員立即就縮小了包圍圈,幾乎可以4人各伸出一只手臂把雷科巴捉住。但這個烏拉圭天才毫不慌亂,直接穿襠離自己最近的球員突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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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迪奧拉在2012年告別巴薩以后執教過拜仁慕尼黑和曼城,延續了自己的足球風格。但瓜氏拜仁和瓜氏曼城在美感層面都無法達到瓜氏巴薩的高度,一開始還有人帶著好奇去觀察,到現在無論球迷還是媒體都已經失去了比較的興趣。
一個重要原因在于,那支巴塞羅那以及2008-2012年之間的西班牙隊就像一個舉世矚目的播種機,伊比利亞足球傳控理念被很多國家學習、模仿和吸收,10年后已經不再有當初的新奇感。就算是以防守反擊為主業的球隊,也會從傳控理念里汲取到一些養分。
巴薩傳控也有過拙劣的模仿者,他們把足球變成一種貪生怕死的運動,為了避免被對方斷掉皮球,長時間不敢垂直傳遞,反反復復在后防線和中場之間倒腳,想要表演技巧,結果卻常常是零蛋,想要實現三角,結果只有短傳。
伊比利亞傳控最精髓的部分不是細膩短傳,而是球員的無球跑動?,F代足球的防守方永遠像是拿著一張漁網,試圖形成局部合圍,而傳控踢法的無球跑動理念來自上世紀50年代的匈牙利、70年代的荷蘭和80年代末的AC米蘭:在持球隊員附近,至少有2人在朝著不同的方向移動。
拿球的隊員并不需要停下來思考下一步傳給誰,他在訓練中已經熟悉隊友的跑動方式,知道在哪兩個或以上的方向可以得到接應,絕大多數情況下,他甚至不需要停球,一腳球就可以傳給下一個。皮球在圍堵者縫隙里傳來傳去,就像是一把刀在從不同角度切割漁網,切割的次數夠多,漁網就越破,到最后可能形成一個大缺口,讓進攻一方全線壓出直撲禁區。
關于現代足球美感的評價標準在這里就出現了。足球是一種空間游戲,足球技戰術涉及的是占領空間、切割空間和用時間差尋找空間。誰能夠把切割漁網的過程一刀又一刀既玩出美感又玩出心跳,讓一張張看似馬上就要收攏的網撲空,就可以為觀眾提供西班牙斗牛士晃過公牛的觀賞效果。
因此,不必去比較哈維、伊涅斯塔的技術是否就一定比穆勒、拉姆、德布勞內、馬赫雷斯更強,那支瓜氏巴薩的美感獨一無二,一個原因是哈維、伊涅斯塔、布斯克茨、梅西最會玩心跳,險象環生卻又總是可以峰回路轉走出險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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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年代那種直接向前的足球,體現的是統帥和指揮,沖擊和征服。而優質的傳控踢法則更具有現代社會追求的smart特質,對人力資源進行最合理的分配,在對方搶上來之前,你的隊友總是會在空當里閃現。
西多夫沒有成為一個優秀的教練,但他說過一句很有意思的話:“你們記者和球迷總是喜歡討論各種陣型和排兵布陣,實際上在現代足球里面,陣型也就是和防守有關系,進攻的時候則是6、7個人努力形成自由的流動?!?/p>
荷蘭人的說法很像《孫子兵法》的兵形象水理念:“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趨下;兵之形,避實而擊虛。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敵而制勝。故兵無常勢,水無常形 ;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br />
到底怎樣踢才最能體現西多夫說的自由流動或者《孫子兵法》的兵形象水?足球運動的快節奏其實容不得你停下來思考往哪兒走,而是應該像水流一樣團隊出擊總在尋找低點,有任何一個口子都可以流出去。快速精準的傳接球和跑位,就好比水流在尋找前進的方向,如果對方站好了位置,他們可以形成一道又高又堅固的堤壩,但如果他們被傳控所調動,就可能出現一個接一個的低點。
再回到上文的討論,瓜氏巴薩的傳接球讓人看到庖丁解牛一樣切割對手陣線的幾何學美感,這是在看臺上和電視機前能體會到的。而一支優秀的球隊踢出的一場優質比賽,到最后還會給人另一種心理妙境體驗:就像乘坐游船沿著一條美麗的河流順流而下,有開闊地,有急流,也有險灘,心情隨水流起起伏伏急急緩緩,卻又一直保持順流的暢快。在到達終點登岸時舍不得離開,難道這樣就結束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