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王勤伯:人生最美是猴戲

王勤伯09-28 22:01

文/王勤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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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我曾在南非比勒陀利亞觀看了一場橄欖球賽。

這是我唯一一次在現場看橄欖球,對陣雙方是南非和英愛聯隊。盡管種族隔離在南非已經結束很長時間,體育運動方面仍然存在一些分野,例如黑人更喜歡足球,從事橄欖球運動的白人占比較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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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恰是南非隊里一個黑人球員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長期觀看足球而不是橄欖球,他的比賽風格無疑讓我感覺有更高的辨識度和親切感。他喜歡在人群中以靈巧的閃躲形成突破,避開對手充滿“陽剛氣”的直接沖撞和對抗,有一次他帶球過線,不由自主地扭動著歡樂的身姿,好像做了一件小壞事占到了一個大便宜。

王爾德說過,“橄欖球是紳士從事的野蠻運動,足球是野蠻人從事的紳士運動 ”。足球和橄欖球在早期本是一家,發展至今,橄欖球還帶著明顯的英倫氣質,野蠻動作和文明參賽完美融于一體的英式大男子邏輯,足球則已經完全被英國之外所改造,尤其是被有色人種改造、被拉丁世界改造、被巴西人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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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的一個關鍵在于,讓足球和橄欖球原本親密一體的激烈身體對抗,在足球世界里被各種技巧柔化。橄欖球更“橄欖”,有棱有角,足球更“球”,圓形和曲線。給足球制造最多改變的無疑是1958-1970年三奪世界杯的巴西人,巴西球員不怕身體對抗,但他們的踢球方式不是通過身體對抗去贏球,而是用技巧避開對方迎上來的身體對抗,讓對手一次次撲空。足球技術多種多樣,在很長時間里,巴西球員是全世界的技術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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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史書中喜歡引用一些沒有被廣泛證實的史料,例如巴西足球技巧最早源自黑人球員想要避開和白人的身體接觸,因為一旦對白人球員犯規就可能遭到暴打。這里存在邏輯問題,例如:帶球上去的球員如何主動犯規然后引發被暴打?

真正的原因其實是巴西人不由自主地把桑巴小碎步帶進了足球。但桑巴足球精神不僅包括小碎步,還有巴西葡語說的“壞蛋精神”。一個人在困難和險阻中間能夠通過閃躲沖出一條通道,他一定比較滑頭,一定比較離經叛道,但巴西人認為,在艱難時世里這樣的人就是聰明能干。 

橄欖球和早期足球所展示的英式體育精神,內核是英國白人崇尚身體對抗和碰撞的大男子精神。但不是全世界的人都那么喜歡身體碰撞,巴西人沒有改變比賽規則,卻從比賽風格方面讓足球變成了另一種運動。這一改變讓足球的魔力大增,因為它讓90分鐘比賽有了充足的內涵,人們可以為稀罕的進球歡呼,也可以為每一次精彩機智的閃躲、擺脫、花活兒激動地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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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球在今天的世界里比任何一種體育都更有心理治愈作用,它是一種脫離生活牢籠的隱喻。

我們在每一天每一日里面對的世界就像披掛著紳士外衣的野蠻人輪番來襲。機構、系統、集體、管理,所有這些的名義都是堂而皇之的,像球場上那些身著號碼衣、沖過來一定可以撞翻你的龐大身軀。這種來襲鋪天蓋地,絕大多數人無法抗拒和逃脫。

生命中的很多時刻,我們其實都暗自期待著能夠找到一個出口、一個妙計、一條小徑,輕巧、敏捷又歡樂地躲開種種來襲。誰愿意真的舍身去對抗誰?誰愿意真的承受碰撞沖擊,為了以一種名義去反對另一種名義而獻上自己的肉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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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球,尤其是巴西足球和阿根廷足球,尤其是貝利、加林查、馬拉多納、梅西、羅納爾迪尼奧的足球,就是我們對抗野蠻來襲現實的暗喻或夢境。你希望逃脫,同時也無意傷害誰。你喜歡慶祝逃脫,但也不是為了刺激或者冒犯誰。

使用“我們”當然也是不合適的,這里的“我們”指的是能夠和本文產生共鳴的你。每個人看足球的目的完全不同,有人的確在尋找對現實牢籠的片刻解脫,有人則對其傾注現實中的各種癡迷癖好,例如統治癖、指揮癖和管理癖,更在意俱樂部老板說了啥,更在意轉會市場的買進賣出和排兵布陣的數字游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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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競和皇馬的德比大戰之前爆出了圍繞皇馬球員維尼修斯進球慶祝舞蹈的種族主義言論風波。前前后后太多口水,在這里我不再復述。

比較印象深刻的是直接在電視節目里把維尼修斯舞蹈慶祝稱作“猴戲”的經紀人佩德羅·布拉沃在事后做出的“澄清”和道歉,他說自己并不是種族主義者,如果有人感到被冒犯,那么請求原諒,他只是用錯了詞,不該說“猴戲”,而是想說“蠢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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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去討論進球以后起舞慶祝是不是蠢事,或者當一個馬競白人球員這樣做的時候(例如格列茲曼就有過奇怪的舞姿慶祝),是否比來自巴西的黑皮膚球員愚蠢程度更輕,這樣的討論并無價值,有人對待足球更寬容,喜歡球員在進球慶祝中以不一樣的方式來分享激動和歡樂,有人則認為一切都應該裝進模子里,就像生活中那些不斷來襲的龐大身軀要求我們所作的一樣。

我想說的是,快樂這件事情其實是沒有物種之分的,更別說人種。貓狗牛馬驢和猴子猩猩一樣,在快樂的時候會做出各種舞蹈動作。同時,快樂也是一件時常缺乏正經緣由、沒有上級授權、缺少組織安排的事情,它可以是荒誕的,它可以缺乏金錢能夠衡量的意義,但它給人帶來的害處遠遠小于那些正經的、意義宏大的、體現機構和體系對個人操心的“人事”,或者,“人戲”。快樂就像微風,它只邀請你,感染你,但不會把“好”強加于你,實際上卻是對你使壞。

我非常欣賞阿森納俱樂部在官方社交媒體上為熱蘇斯起舞慶祝進球的照片 配上了關鍵詞——“#BailaViniJR”(維尼跳舞),這是對維尼修斯的聲援,更是對一種價值觀的肯定:我們熱愛足球,我們為足球起舞,我們需要給自己更多快樂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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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值得肯定的是歐洲各地的巴西球員在進球以后用舞蹈來聲援維尼修斯,例如本菲卡的內雷斯。羅德里戈在萬達體育場攻入皇馬的第一個進球,他等待著維尼修斯過來和他一起舞蹈。馬競的球迷是否像科克所說的一樣受到了冒犯?至少現場畫面不像科克預言的那么糟糕,就算是感覺被冒犯,他們也應該珍惜人生中這場難得的歡樂課。如果一個人因為別人的快樂感到冒犯、受辱,他其實只是憎恨自己,恨自己無法同樣自由自在地快樂。

有一首被譽為巴西準國歌之一的歌曲名叫《巴西小鈴鼓》,開篇唱的是,“是時候讓這些皮膚黝黑的人們展現自己的價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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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西人究竟想要展示怎樣的價值呢?歌詞接著說,“想看到山姆大叔也敲起小鈴鼓”。

小鈴鼓是一種典型的巴西黑人樂器,一度受到過白人統治者的鄙視,但它終究還是成為了巴西音樂的一種象征。2002年我在現場目睹巴西贏得世界杯冠軍,巴西球員排列成小火車,敲著小鈴鼓從更衣室里走出來,打鼓的永遠是踢球最快樂的那一個:小羅。我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把巴西視作自己的精神祖國,因為這個祖國不太正經,它不會用身體沖撞我,而是一次次用快樂包圍我,也用快樂征服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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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勤伯

體壇傳媒駐意大利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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