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全媒體記者 王勤伯
人類不愿意承認自己始終是一種情緒動物,比任何別的動物都更容易受情緒驅使做出過激的行為,這個致命的弱點構成了人類仇恨與迫害的基礎,即使在“文明世界”也不能幸免。當這樣的案例發生在足球世界里,不禁令人感到深刻擔憂。
1
荷蘭球員加齊以自由身加盟德甲美因茨才1個月,但他已經被俱樂部解雇,并且把美因茨告上了德國勞工法庭。
事情的起因是10月16日加齊在社媒發帖:“從河到海,自由巴勒斯坦”。在美因茨俱樂部看來,這段文字是在質疑以色列國的生存權,是對哈馬斯的支持,俱樂部不能容忍。
美因茨俱樂部對反猶主義很敏感。俱樂部重要創始人歐根·薩洛蒙便是猶太人,擔任過俱樂部主席、董事會成員和贊助商。納粹登臺后,美因茨被認為是“猶太俱樂部”,猶太董事會成員被迫離開。移民法國的薩洛蒙未能逃脫納粹魔掌,1942年11月被送往奧斯威辛集中營慘遭殺害。
加齊應俱樂部要求刪除了帖子,他之后在和管理層的多次談話中明確表示,他想表達的并不是反猶或否定以色列國之意,僅僅是對巴勒斯坦人民的同情。
在10月末和阿賈克斯青訓發小、前拉齊奧球員里卡多·基什納共進晚餐時,加齊仍然相信他已經和俱樂部做出了澄清,會很快回到比賽場。
然而,他在幾天后收到了俱樂部的解約通知。
媒體猜測是,原因在于加齊不接受美因茨的危機公關。美因茨俱樂部表示球員已經道歉,并承諾作為一名俱樂部球員,將恪守俱樂部的價值觀,包括俱樂部“對以色列國和猶太人的特殊責任”。
加齊在10月末就此發帖,重申他反對一切戰爭、暴力、歧視,反對仇視以色列,反對針對平民的攻擊,但他“對任何國家都沒有特殊責任”,他不相信有任何國家或個體是絕對不容置疑的。最后,他呼吁立即結束“加沙的殺戮”。這番話導致美因茨決定和他立即切割。
猶太人問題一直是德國政治最敏感的問題,尤其德國的新納粹極右翼支持哈馬斯,德國政界擔心反猶主義和極右勢力卷土重來。但是,以狂熱的方式防范政治狂熱,甚至不惜否定個體權利,這其實是從一種極端走向另一種極端。
德國本國法律人士也對美因茨能否勝訴感到懷疑,著名體育法專家保羅·貝蘭茨在接受“德國之聲”采訪時表示,德國勞工法律有明確的規定,“雇主不能影響雇員在工作時間之外的言論或行動自由”。
而且,加齊在10月末發布的帖子里幾乎涵蓋了今日德國“模范公民立場”的所有訴求,他“反對戰爭和暴力,反對殺害無辜平民,反對一切形式的歧視,反對伊斯蘭恐懼癥,反對反猶太主義,反對種族滅絕、反對種族隔離、反對占領和壓迫。”
在開球前下跪反對種族歧視、佩戴彩虹臂章反對性別歧視的足球世界,該如何解釋加齊的處境?沒有人感到臉紅或者不安?就像上世紀30年代的德國,被處罰的人周圍一片寂靜,同行、工會……
2
被解雇后,加齊在社交媒體個人資料上寫了一句話:“與加沙的無辜平民遭受的地獄相比,我生計的損失根本算不了什么。”
加齊并不一定會蒙受巨大的經濟損失,因為法庭上必定還會有一場激辯。如果美因茨解雇他的原因是后一個帖子,那就更缺乏充分的理由。而加齊主動刪除前一個帖子,也展示出他避免誤解的意圖。
按照研究巴以問題以及和平對話30多年的著名學者麗莎·施爾奇教授的說法,沖突雙方都帶有巨大創傷,有著強烈的受害意識,“從河到海”是一個經典的爭議言論,是和平對話中必須努力避免的。在巴勒斯坦支持者看來,這是呼吁在巴勒斯坦和以色列都獲得自由,尤其考慮到目前以色列占領區巴勒斯坦人的生存狀況,而以色列的支持者則認為,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要把以色列從地圖上抹去。
另一個問題在于,加齊對待巴以問題的態度是透明且前后一致的。2021年5月11日,彼時加齊還是阿斯頓維拉的球員,巴以沖突重燃。當時以色列最高法院決定驅逐東耶路撒冷謝赫賈拉附近的6個巴勒斯坦家庭。正如《華盛頓郵報》所寫,根據國際法,謝赫賈拉是巴勒斯坦領土的一部分,以色列不能在那里實施其法律。巴勒斯坦示威者與以色列警察部隊之間發生沖突,哈馬斯從加沙地帶向以色列發射火箭彈,以色列軍隊決定通過轟炸報復,40所學校、4所醫院和1個難民營被夷為平地,超過7.2萬名巴勒斯坦人流離失所。
當時,加齊在黑色背景上發帖,“你不必是穆斯林才能對加沙采取立場,只要是人類就足夠了。” 所以美因茨也需要解釋,既然如此在意猶太人問題,為什么之前并不評估或干涉加齊的公開立場?
3
巴以問題是國際政治的基本問題,任何長期和理性的關注者都無法否認其復雜性和深度困境。也是在這樣的背景里,一些人的立場走向極化,也有另一些人在人道精神上實現真正的提升。
不了解加齊的人很容易會認為這是一個愚蠢無知的穆斯林。事實與之相反,加齊是一個敏感、好學、溫和立場的現代北非人后裔。他唯一的“錯誤”是在敏感時期表達了自己的立場。頗為諷刺的是,隨著戰事的深入,人質問題解決遙遙無期,平民喪生人數持續增加,越來越多的歐美政客、公眾人物也在表達和加齊接近的立場。
加齊的父親在摩洛哥東北部山區長大,在歐洲勞工短缺的年代來到荷蘭鹿特丹的巴倫德雷赫特,成為一個制面廠工人。他和另一個移民后代賈米拉生下3個女兒,最小的是兒子加齊。
在以基督徒為主的巴倫德雷赫特,加齊一家得到的評價都是積極和正面的。77歲的學校老師漢斯·翁德瓦特回憶說,加齊家的孩子全都學習認真,樂于助人。他們對宗教也是開放態度,學校的圣誕晚會他們一樣參加,獲準以自己的方式禱告。翁德瓦特有一次甚至在學校會議上說,真希望所有學生都像加齊家的孩子一樣。
更搞笑的是,加齊還受到過反猶攻擊。他幼時曾在鹿特丹費耶諾德接受訓練,但不成功,后來去阿姆斯特丹在阿賈克斯成才。阿賈克斯一直被死對頭費耶諾德球迷罵成“猶太俱樂部”,甚至有歌曲唱“奧斯維辛火車來了”。加齊回憶說,當他第一次被罵“猶太佬”時自己感到震驚。
在阿賈克斯青訓營,很多人已經注意到了天性聰穎的加齊關注話題非常廣泛。他會談論馬航MH17 飛機遇襲事件,也談論巴以問題,多次表達過對加沙人民無助處境的同情。他尤其在意孩子們的遭遇,特別是在他成為父親以后。在被美因茨內部停賽后,他也曾給翁德瓦特老師寫信,堅持一直使用的尊稱,“老師,我只希望戰爭停止。”
我會帶著巨大的興趣關注德國勞動法庭的判決。從任何角度說,我認為像加齊這樣溫和、敏感、富有人道關懷意識的球員如果從此被邊緣化,會是一場更深刻的體育和社會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