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全媒體特派記者王勤伯發自德國
小基耶薩是意大利足球的一塊寶貝,他在國家隊總是比賽在俱樂部踢得更好,這樣的球員現在太罕見了。
但在佛羅倫薩城,他的家鄉,人們很難認可他。超市收銀員送給我2歲兒子一大摞球星卡,我指著封面中央的小基耶薩說,“Ale,你看,這個叫Federico Chiesa,他也是佛羅倫薩人?!?/p>
沒想到這句話惹惱了收銀員阿姨,她格外嚴肅地對兒子說,“不,不,不!你是佛羅倫薩人,他不是。如果你長大選擇了那個啥隊,你就不能算是佛羅倫薩人了?!?/p>
我感覺她在做預先警告,佛羅倫薩出生的很多小孩都是在這樣的告誡中這樣長大的,他們被預設未來可能成為球員……如果最后去了“那個啥隊”,故鄉資格就會被取締。
這是意大利或者南歐國家常見的一種談話氣氛,陌生人之間也可以迅速切入某個激烈的話題,在拌嘴里獲得某種親切感。類似的情況也發生在拉丁美洲,我在巴西打完黃熱病疫苗,護士從裝疫苗的冰箱里取出一根棒棒糖遞給我,“別哭!”
在語言里也有體現。如果一個西語美洲人稱贊你非常“informal”,不是說你不夠正式,而是足夠貼心和真誠。
時光流逝,年齡漸長,我越發珍視這個詞,因為工業社會組織形態里所有冷冰冰和官僚的感受,都來自人們走不出對“正式”的癡迷。
我不是想要在這里論證德國人是一個冷冰冰的民族。相反,德國人對陌生人的求助幾乎總是有求必應,而且總是以格外認真的方式告訴你答案。他們也比南歐人更注重禮貌,我來德國3天,很快就到了周末。在周五和周六,最密集聽到的詞就是“周末愉快”,收銀員和商販總是以最禮貌彬彬的態度祝我“周末愉快”,甜美的聲音就像我們在中文里重復“歡迎光臨”“下次再來”。
德國擁有讓南歐國家羨慕不已的高收入、福利、基礎設施,但有一點是讓我感到極度缺乏的,那就是拉丁國家的“人格存在”。一個2歲小孩,當他在超市款臺被告誡做人別太基耶薩,他的身份就不再是一個顧客,而是一個孩子,在聽不太懂的大人玩笑中找到了孩子的身份,他至少知道,有人很在意他作為小孩的存在。
在德國,就像我在手記(1)里講述的土耳其烤肉店經歷,普通人要走出自己被正式賦予的社會角色是困難的。一天之中的大多數時間里,你是雇員,是乘客,是顧客,是游客,是房客,是患者,你是運轉良好的社會一份子,但與此同時,你的一切都是社會身份,你實際處于一種人格被剝奪的狀態。
在過去很長時間里,我不是太理解德國人為什么那么迷戀南歐的海島,從西班牙到意大利,從克羅地亞到希臘,哪里有海島,哪里就有德國人的度假村和養老村。最著名的莫過于西班牙馬洛卡島,這里甚至出版德文日報《Mallorca Zeitung》,很多指示牌都有德語。
后來我明白,地中海海島最能緩和德國人日常生活中的“人格缺失”狀態。1954年聯邦德國爆冷贏得世界杯以后,德國報紙曾寫“Wir sind wieder wer”——我們重新有名有姓。對于普通的德國人來說,當他們一年一度跳進南歐的陽光和海水里,無所顧忌地大喊大叫,那也是一個榮耀時刻,Endlich werde ich wieder wer,我終于找到自己……假期結束,對自己告別,回家做德國人。
在和友好的德國人對話時,我努力地表現出自己真誠和正式的一面,也學著他們頻繁地重復“ja(是的)”、 “genau(對的)”,但我內心里一直存在另一份見不得人的真誠,我總是想對他們熱情地用西班牙語問好:“Hola! Mallorca(你好啊,馬洛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