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特派記者沈天浩發(fā)自柏林
歐洲杯結(jié)束了,但用于歐洲杯宣傳的大量海報、橫幅和廣告牌,還會在10座主辦城市停留一段時間。這些物料都有著藍色的背景,這通常是歐洲的代表色,上面用巨大的字體寫著本屆賽會的口號:因足球團結(jié)(United by Football)。實際上,口號的下方還寫有一行小字:“團聚在歐洲之心”(Vereint im Herzen Europas)。
這當然不是偶然為之。很多人呼吁將體育與政治分開,可兩者之間不可能真正割離——歐洲杯頭號明星姆巴佩的政治號召,幾乎貫穿了整屆大賽。歐洲目前的政治形勢相當復雜,各國社會都面臨著左右兩派的激烈斗爭,就像一場地震在地面上留下的可怕裂谷。這裂谷越來越深,兩邊的人們沒法到對岸去,彼此之間越發(fā)排斥,相互理解變得越來越難。
傷痕
這是個割裂的時代,而在歐洲的各個主要城市中,沒有哪一座比柏林的割裂感更濃重。從柏林墻的東邊畫廊到查理檢查哨,再到施普雷河岸邊的東德博物館,這座城的許多地點都在主動揭開上世紀后半葉的痕跡,向你袒露它獨特而脆弱的歷史——這是地緣上的割裂。佩措爾德的電影《溫蒂尼》,開頭在柏林城市博物館里拍攝,那里有一個德國首都的城市模型,1945年之前和之后完成的建筑,分別以不同的顏色標注——這是時間上的割裂。
弗里德里希大街車站位于柏林市中心,恰好位于東西柏林分界線,在柏林墻矗立的那二十幾年間,這里設置了諸多檢查哨站。車站如今還在使用,旁邊已然建了一個博物館,就叫“淚宮”。當年,無數(shù)人團聚的夢想在這里破滅,并為此流下傷心淚。
柏林墻已經(jīng)倒下,“新歐洲”的理想一度讓很多人神往,但在21世紀的第三個十年,歐洲依然被分裂主義困擾,“團結(jié)”成了最迫切的需求。作為歐洲規(guī)模最大的經(jīng)濟體、文化意義上的歐洲中心,德國主動承擔了這個任務。“團聚在歐洲之心”不是用英語而是用德語寫就,也表明了東道主的信心:歐洲的團結(jié)離不開我們。德國人的愿望在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31天的歐洲杯期間,這個擁有8000多萬人口的國度,整體呈現(xiàn)出一種團結(jié)的樣貌。
英格蘭球迷將一面面圣喬治旗搭在了淚宮附近的施普雷河岸上,每面旗幟的中間部分寫著球迷組織支持的俱樂部,這是一種團結(jié)。幾萬土耳其人在一座座球場齊唱艾滕·阿爾普曼的《我的家鄉(xiāng)》,這是另一種團結(jié)。格魯吉亞遠征軍在半場領(lǐng)先捷克后,一齊來到球場休息區(qū)撥通家鄉(xiāng)的電話,這是跨越地理限制的團結(jié)。克羅地亞和阿爾巴尼亞球迷保持著極其友好的關(guān)系,在公交車站齊唱“科索沃”,這是有些危險的團結(jié)。
榜樣
對于參賽的24支球隊來說,“團結(jié)”至關(guān)重要。滿面笑容的基耶利尼出現(xiàn)在柏林賽前的媒體中心,卻帶著一個扎心的任務:歸還獎杯。衛(wèi)冕冠軍的德國之旅非常糟糕,這是一支不團結(jié)的球隊,球員們和斯帕萊蒂之間無法很好地相互理解。相比之下,將藍衣軍團淘汰出局的瑞士隊,以及同樣制造驚喜的近鄰奧地利,都是團結(jié)球隊的典范。瑞士對陣英格蘭的點球大戰(zhàn)之前,主帥穆拉特·雅金與門將佐默擁抱在一起,兩人的神態(tài)就像已經(jīng)相識幾十年、即將再次各奔東西的老友。即使佐默最終一個點球都未能撲出,你也無需懷疑這支球隊的氛圍和凝聚力。
成功叩開決賽大門的西班牙和英格蘭,同樣可以印證“團結(jié)”的價值。即便再度折戟,索斯蓋特也已率隊連續(xù)兩次挺進決賽,他的成功不再、也不能被視為偶然。“南門”肯定不是最好的戰(zhàn)術(shù)家,他無法率隊踢出像決賽對手那樣的美麗足球,也無法激發(fā)出麾下進攻手們的最大潛力,但他治下的三獅軍團能夠比星光同樣閃耀的前輩們走得更遠,靠的是信心和韌勁——這正是英格蘭21世紀足球史上最缺少的東西。索斯蓋特沉靜的性格,對于這支球隊的價值超乎很多人的想象。
西班牙人則令人耳目一新。比起2008年至2012年間贏得了一切的前輩,這支球隊最大的特點在于“多樣性”:尼科·威廉斯有著加納血統(tǒng),卻成長在納瓦拉和巴斯克地區(qū);拉明·亞馬爾的父母分別來自摩洛哥和赤道幾內(nèi)亞,但他的足球故鄉(xiāng)顯然是加泰羅尼亞;達尼·奧爾莫本身是加泰羅尼亞人,卻又是克羅地亞足球系統(tǒng)培養(yǎng)出的青訓產(chǎn)品;羅德里在英超成長為“世一腰”,法維安·魯伊斯則先后效力于意甲和法甲。這支球隊不再有“巴薩模塊”,卻能維持極強的整體性,隊內(nèi)氣氛甚至比早先也更團結(jié),這是德拉富恩特的杰作。
拉明·亞馬爾和尼科·威廉斯分別獲評賽事最佳年輕球員和決賽MVP,兩人的移民背景在西班牙足球歷史上并不算特別常見,卻也因此格外具有時代性。德拉富恩特在賽后表示,他相信自己麾下的這些年輕人能夠成為西班牙社會的榜樣:“他們不僅是明星運動員,更是辛苦工作、認真上進的青年,我希望社會上的年輕人們能夠看到這一點。”西班牙主帥還談到了國內(nèi)的慶祝場景:“我不認為雇主們會因為員工嗨到太晚、無法按時上班而生氣,畢竟他們自己也要慶祝!”至少在西班牙奪冠的這個夜晚,這個經(jīng)濟阻滯的南歐國家,似乎神奇地化解了尖銳的勞資沖突。
幻夢
這當然只是暫時的,一如東道主德國在辦賽期間呈現(xiàn)出的團結(jié)。歐洲杯(以及幾乎所有大型賽事)像是在舉辦城市中構(gòu)建一座被冰墻包裹的城中城,在冰晶賦予的視覺作用下,里面的景色看起來總比平時要美麗一些,可冰塊終究也會融化。隨著10座主辦城市陸續(xù)結(jié)束使命,藍色的宣傳畫和公告板將會在近期被紛紛撤下,穿著綠色衣服的志愿者們簡短地聚在一起進行慶功,隨后各自搭乘交通工具返回家中,返回他們的日常生活。
歐洲杯的亢奮味道,從“歐洲之心”的空氣中逐漸散去。“因足球團結(jié)”的B面是一個開放式問題:如果沒有足球維系,是否還要繼續(xù)團結(jié)?2024年歐洲杯的組織基本規(guī)整,執(zhí)行大體有序,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德國還是世界上最擅長、也最適合辦大賽的國度之一。另一方面,在超過一個月的德國駐留期間,筆者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溝通變得相對有限,組織方的工作更多是保障賽事正常運行,而非讓參與者的體驗變得更好。
“團結(jié)”不該等同于相安無事。很多經(jīng)歷過2006年世界杯的媒體人和球迷,都認為當時的整體氣氛比這一次好得多,筆者無緣在現(xiàn)場經(jīng)歷18年前的大賽,卻還保留著八九年前在德國獨自旅行時的記憶。在圣誕集市的一張桌子上,一組年輕人走了過來:
“你需要拍照嗎?”
“為什么?”
“因為我們看你自己一個人,想著你或許希望留個紀念。”
“謝謝。”
這次在德國駐留的一個多月里,筆者現(xiàn)場報道了足夠多的比賽,從報道層面上完成了自己的計劃和期待,卻幾乎從未遇到暖心瞬間。人們變得越發(fā)冷漠,經(jīng)濟日益下行、社會矛盾尖銳都是重要原因,德國(和歐洲很多國家)都看不到解決問題的辦法。午夜的街道上,醉漢、無家可歸者和奇怪的人變得越來越多,他們顯然不都是柏林泰克諾俱樂部的愛好者。再過幾個月,圣誕集市又將布滿德國的各個城市,屆時是否還會有本地青年主動向孤身的旅人靠近,并詢問對方是否需要幫助?聚會已經(jīng)散場,一切都在變化,“團結(jié)”依然只是個美好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