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勤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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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羅倫薩是我居住時間最長的城市。至今已有14年,幾乎就要超過18歲時離開的四川縣城老家。
在很長時間里,我和佛城的足球關聯更多是意大利國家隊。這里有意足協科維爾恰諾基地,也是我到訪次數最多的訓練基地,甚至超過在米蘭居住7年到訪米蘭內洛和皮內蒂納的次數。
我和紫百合佛羅倫薩的關系卻很奇特。從米蘭搬來之前,佛羅倫薩一直是我最喜歡的意甲球隊。不是球迷性質的支持,而是在北方習慣了三豪門之間無休止的爭吵,覺得紫百合清新脫俗,尤其是普蘭德利時期球隊成績棒也在意體育形象,例如不管勝負,主場比賽后列隊向對手致謝道別。
然而,搬到佛羅倫薩以后,我和球隊并未走得更近。
一方面,我很享受聽當地人討論球隊,佛羅倫薩人和本城球隊的密切程度是米蘭城無法比擬的。在這里,人們一大早就在餐吧和咖啡館高聲談論球隊的每個細節,就算你沒看過比賽,也可以清晰了解每名球員的表現。
另一方面,當我從如此之近的距離了解一個球隊,又發現了很多不喜歡的內容,例如永恒地雞毛蒜皮刻意緊張的人際關系,小圈子的內耗和虛榮,每時每刻話中有話。這是我原本希望通過足球逃離的世界,現在卻如放大鏡般呈現在面前。
我到意大利的前幾年,佛羅倫薩新聞官是貝爾蒂女士。她來自厄爾巴島,帶著對俱樂部的愛,陪伴破產后的佛羅倫薩從第四級聯賽直到進入歐冠。她認為俱樂部在世界面前的形象也很重要,對外國媒體采訪佛羅倫薩的態度熱情且配合。
有次我為報紙撰寫一個意大利青訓專題,想找個做過多年青訓的意大利名帥聊聊這個話題。我想到了普蘭德利,但他正在帶隊打歐冠!這是放在五大聯賽任何俱樂部都難以想象的事情。但在我和貝爾蒂女士聯系并闡述了自己的想法后,她很快就打電話回來,“主教練說沒問題,下周四中午12點可以嗎?”
我搬到佛羅倫薩前不久,貝爾蒂被炒掉了。再去俱樂部,氣氛怪怪的,沒有人在意外國媒體來報道球隊,像是沉浸在某種“小九九”里面。弗蘭基球場的媒體看臺永遠座位有限,所以如果我想看場球,我會自己買票,而不是遞交一份肯定得不到回應的媒體席申請。
貝爾蒂自己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其被炒掉的原因是她和主教練之間總是信任和默契,不止普蘭德利,還有更早的主帥蒙多尼科。在貝爾蒂看來,支持主教練的工作是天經地義的,但是對俱樂部管理者而言,天長日久會厭倦、惱怒、妒火中燒,因為這樣經營的公眾形象太“純愛”了,太凸顯教練和球員,老板和經理的大佬位置被沖淡了。
新的媒體部門負責人必定汲取了前任的教訓,把精力放在侍候好管理層的大佬們,其他方面則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外國媒體來不來真的無所謂。這種情況不止一家俱樂部如此,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會有內耗。對我的媒體工作來說,報紙平時連報道佛羅倫薩的版面都沒有,當然也不會耗費更多精力非要擠進當地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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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美籍意僑商人科米索從德拉瓦萊家族手中收購了佛羅倫薩,為俱樂部興建專屬訓練基地“紫百合公園”(Viola Park),這引發了我的興趣?;鼐驮谖視r常經過的一條郊區公路旁,我看著它從荒地變成格外漂亮的體育中心,可以說是目前意大利最現代化的足球訓練基地。
2023年夏天,紫百合公園接近竣工,盡管沒有對外開放,但球隊已經可以使用。我試圖了解基地正式落成儀式何時舉行,卻意外地發現了一起爭吵。原因是俱樂部組織了一個小參觀團,并不是按照媒體重要性來安排名單,而是只帶管理層認為最聽話的記者,獎勵他們“獨家首訪”紫百合公園的機會。很多跟隨報道佛羅倫薩幾十年的老記者都被排除在外。
我的老朋友、曾為《體壇周報》撰寫過稿件的巴西萊對此憤怒不已。他是佛羅倫薩人,曾為《羅馬體育報》工作多年,后來去了美國為綜合大報《共和報》工作。巴西萊認為,“這些受邀者不應該認為是特權和榮譽,而是對所有報道了佛羅倫薩一輩子的媒體同行的侮辱?!卑臀魅R還跟我講了一件事,科米索曾想讓他擔任媒體喉舌,但他拒絕了,從此上了佛羅倫薩新老板的黑名單。
所以,之前近十年我對佛羅倫薩的負面看法其實并不準確。世界上完全還可能有比內耗、唯老板和上司臉色行事更可惡的情況,那就是徹底控制媒體,剝奪記者采訪報道的權利,美國人甚至比意大利人更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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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從歐洲杯回來,我利用新球員見面會等媒體開放時間去了幾趟紫百合公園,發現了一個現象:美國人的佛羅倫薩希望把主教練和媒體盡可能地隔開。
例如賽事主辦方要求的例行賽前主帥發布會,佛羅倫薩會以“基地空間和人力資源有限”為由,只“選拔”20人參加,包括攝影師、攝像師、攝影助理等工作人員。兩個電視臺的工作人員就可以占去20人的多數名額,剩下的文字記者名額將少得可憐。我和基地里一個底層工作人員閑聊中談到這一點,他很坦白地說,“你知道的,這些新聞官有自己的精明,把天空電視臺(擁有轉播權)安排好就行了,其他的他們完全無所謂?!?/p>
晚上去河邊遛狗,我剛好遇到老球迷福圖,他是一個紫百合百科全書,而且認識很多過去的球員。福圖說,自從紫百合公園建成,奇葩事就沒停止過。公園開營典禮那天,多名“未受邀”的記者戴著口罩向基地發起沖鋒,包圍了當時的俱樂部總經理巴羅內(也是美籍意僑,已故),新聞官不得不出面調停,同意這些記者參加報道。
這并不影響俱樂部之后繼續在紫百合公園實施“審核制”。有個名叫弗朗切斯科·馬特伊尼的老記者,沒有獲得采訪一場在基地里進行的公開比賽的機會,于是選擇和球迷一起購票入場。他還在排隊等待時,巴羅內突然出現在他面前,“你不能進去,你是不受歡迎的人,俱樂部是私有的,我們可以決定誰來這里?!?/p>
弗朗切斯科·馬特伊尼還沒反應過來,巴羅內從兜里掏出一沓鈔票,取出一張50歐元面值的硬塞進老記者口袋,“錢退你,你走吧?!备ダ是兴箍?middot;馬特伊尼受到了侮辱,他把50歐元扔了回去,表示自己可以離開,但必須按照正常的退款程序退錢(應該是10歐元)。
之后,托斯卡納當地記者協會發表了聲明,譴責佛羅倫薩俱樂部侵犯新聞采訪自由的做法,一個面向公眾的俱樂部,不能以產權私有為由干涉媒體報道。但譴責根本沒有改變佛羅倫薩的黑名單操作。福圖說,“問題還是這些記者缺乏團結和行業維權意識,應該集體拒絕去采訪佛羅倫薩,逼迫俱樂部做出改變,但有些人不會愿意?!?/p>
有的人不愿意……所以,生活中有很多重要的東西,看似有人占到了便宜,實際是就這樣大家一起失去。
本文原載于第898期《足球周刊》